眼下险恶境况却是一言难尽,念卿叹口气,将前情后果择要道来,告知许铮与蕙殊被捕的原委,仍隐瞒了她心中对局势的猜测,没有说出最坏的可能。子谦听得专注,脸色变幻,良久却将头低了,再不说一句话。

  “子谦?”念卿觉出他神色有异,他默然侧过脸,在她关切注视下更觉难堪。

  往日里,自命顶天立地好男儿,却糊里糊涂成了他人棋子,闯下祸事连累父亲,连继母也一并牵累。如何能不懊恨?堂堂七尺之躯,却要她以弱质之身庇护!

  愧疚如蚁啮心,自惭到极处,只恨世间多出自己一个累赘。

  子谦咬着牙,无地自容。

  面前一盏微温茶水却递来。

  她将茶杯放进他手心,他不得不接过,低头啜了一口,未及咽下,她已伸手覆上他额头。

  “别胡思乱想了,你身子快些好起来,才是眼下最要紧的。”念卿试了试他额头热度,似有好转。子谦的脸却红得厉害,直待她掌心移开,才缓缓将含在口中的茶水咽下。

  四莲重又盛了粥来,念卿亲手接过,拿勺子舀了喂到子谦唇边。

  子谦接也不是避也不是,耳后窘迫发烫。

  念卿一怔,旋即失笑,“喂惯了霖霖,竟也将你当作小孩子……来,你可以自己吃的。”

  这一笑令子谦更是尴尬,忙接过粥碗,埋头一勺勺往嘴里吞。

  看他吃个不停口的模样,念卿笑问好吃么。

  可这窘况下哪里吃得出味道,子谦只胡乱点头。

  “要多谢四莲姑娘,她忙了半夜呢。” 念卿朝四莲一笑,却只字不提这粥是自己亲手煮的。

  四莲越发羞怯,却听到炕上的男子低声说“多谢”。

  他语声沙哑,低低的,格外好听。

  四莲悄然抬眼看去,此时过了五更,透白天光从窗纸照进来,照见半倚炕上的苍白少年和侧坐在旁的女子,原来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彷佛戏文里走出来的才子佳人。

  那美貌女子转眸看过来,“家里可有马车?”

  四莲点头,“有。”

  “有蓬吗?”

  “有乌毡蓬,就是有点儿破。”

  “你会赶车么?”

  “会。”

  念卿点点头,示意她到跟前来,“天一亮你就驾车送我们出城,只当送一趟豆腐,等我们到了城外,留下的人自会放了你父母,再出城与我们会合,到时你便可安心回家。”四莲手上一冷,被她冰凉的手捉起,掌心被放入更凉更硬的物什。

  迎上光亮一看,竟是宝光流转的一枚莲辬白玉耳坠子,任是谁也瞧得出价值不费。

  “我身上没带别的财物,这个就作车资和茶水钱了。”念卿朝她微微一笑,目光里有着不容回绝的强硬。四莲仿佛被掌心这小小一枚玉石烫到,手上微颤,良久才哑声到,“只要你们别为难我娘,我做什么都成。”

  “我保证你爹娘平安无恙。” 念卿庄重颔首。

  门边有侍从身影一动,低低叫了声“夫人”,似有事相告。

  念卿在她手背轻拍了拍,起身出去,单留下四莲和子谦二人。

  默然片刻,四莲咬唇,鼓起勇气问子谦,“你们是什么人?”

  子谦略怔,却没有开口。

  四莲两手不安地绞着,低头颤声问,“您和太太出了城还会放我回来么?”

  这一句话却令子谦脸色骤变,阵阵青白。

  “她是我父亲的妻子。”

  子谦冷漠语声惊得四莲错愕抬头。

  天光渐亮,照得他脸色越发苍白,清俊眉目犹显憔悴,唇上一抹笑意微弱。

  “她是我父亲的妻子。”他重复,加重语声在父亲二字上,也不知是不是说给她听。

  乌毡车篷放下来,前后层层摞上豆腐格子,剩下狭小空间只容得两个人。

  旧辕辙套一匹瘦马,四莲亲自坐在前头赶车。

  除留下看守的两人,其余侍从纷纷更易服色,或扮商贩,或扮力伕,前后混杂在清早出城的人丛里,随着夏家马车向晏城南门而去。

  晏城虽是小地方,南北行商私贩却常在此处歇脚,尤以贩运私盐私烟的马队为多。城门的缉查军警收了盐商行会好处,也不过做做样子,向来盘查松散。平头小民搜刮不出油水,更不会多费唇舌。念卿与子谦藏身在马车,赶车的四莲又是本城人,理当不会引来军警注意。

  出来时天色还昏黑,到城门口已天光大亮。

  市井人声渐渐喧杂起来,南北各路口音夹杂着军警的高声吆喝,与路边小贩的叫卖声,在车毡外此起彼伏。念卿蜷起膝盖,靠在车壁上凝神辨听这些声音,留意路人交谈间提到的城中变故。

  良久,什么也没听到,只有高低起伏市井声。

  听在耳中,竟生出久违的恍惚之感。

  从前与念乔寄居的里巷,也是这般烟火喧杂,那曾是她们相依为命的时光。子谦的怨恨似已不再,可是念乔呢,何时才能彼此原谅。

  心绪茫然间,念卿抬眸,却对上子谦郁郁眼神。

  子谦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四目相对之下,他并没有回避。

  “我曾做错一件事。”他语声很低。

  念卿无声地挑了挑眉。

  他垂下目光,“逼你向我母亲下跪,是我当初太过气盛。”

  马车摇晃前行,木轱辘吱呀有声,毡蓬隔开外间喧杂,二人之间静默无声。

  无声,胜似万千怨憎。

  他宁愿她斥骂,将昔年委屈伤心尽数报复。

  “你没做错。”她却淡淡开口,神色平静出乎他意料。

  “我跪她,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你父亲。”她看着他眼睛,缓缓道,“我尊重她的遗愿,尊重她至死维护的骄傲。身为人子,你遵从她的心意,并没做错。”

  他呆看她。

  刹那间迷惘,不愿相信她的话,不愿正视她眼底的坦然。

  昔年恩怨如此平淡道来,彷佛她早已不再介怀,那无足轻重的往事,只是他一个人的耿耿于怀……离家这三年,原只是孩子同大人的怄气,自己同自己角力。

  笑可笑,错已错,悔何悔。

  竟然到此刻,才真真幡然省悟,真真悔不当初。

  马车在等候出城盘查的人丛中缓慢前行,外边瓮瓮人声里偶尔夹杂老马甩响鼻的声音。

  “仲亨恐怕已得到假消息,我们得快些离开此地,好让他安心。”念卿只装没看到子谦震动神情,不着痕迹带过了话头。蓦然马车一晃,外边惊叫叱喝声随之起伏。

  车壁传来嗒嗒轻响,是侍从约定示警的暗号。

  念卿起身从车毡缝隙望出去,混在人群中的侍从已朝马车靠拢,各自神色警戒,将手移向腰间,随时准备拔出臃肿棉衣底下暗藏的枪。

  斜前方一列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吆喝驱赶路人,从城墙根下小跑步而来。拥挤在城门口的人众见惯兵乱,也不散开,麻木地推搡成一团,只有被惊扰的骡马长嘶短咴,扬蹄带起阵阵沙土。

  “关闭城门!关闭城门!”士兵高声呼喝,在城门口端枪排成人墙,强行将等候在前面的人丛挡开,荷枪驱赶强行推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