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铮转身,看向甲板上的夫人和薛四公子。

  小船在爆炸的巨浪中翻覆,两人一起落水,所幸有薛晋铭舍命护着,夫人只是呛水昏迷,并未受伤。等候在远处江面接应的船只旋即赶到,将落水的众人救起。除去侍从伤亡过半,诸人都无大碍,祁小姐也只是在水下受寒过度,一时晕了过去。

  然而,找遍江面,唯独不见公子的踪影。

  夫人仍在昏迷中,薛晋铭用毯子紧紧裹住她,不停搓着她双手,令她身子回暖,唇上渐渐有了些血色。许铮知道她一旦醒了,不见公子,必然不同意开船。若再继续耽误下去,只怕更不安全,追兵仍有可能赶来。

  “薛先生,请代为照顾夫人。”许铮朝薛晋铭立正,脚跟一并,郑重点头。

  薛晋铭抬头,肃然颔首,“你多加小心。”

  他恳切目光令许铮感动,油然涌起歉意,之前诸多偏见,甚至鲁莽将他打伤……此时方觉愧疚。然而眼下不是多话的时候,铮铮男儿又何需言语作态。

  许铮踏前一步,坦然朝薛晋铭伸出手。

  这友善的握手却落了空,薛晋铭没有伸手,甚至目光也未落在他身上。

  尴尬之余,许铮也不以为意,原本是他鲁莽在先,薛四公子心高气傲,有所怪罪也难免。

  船已发动了,甲板的震感令夫人眉头一动,似要醒来。

  许铮看一眼蕙殊所在的舱内,毅然转身离船,带了几名侍从登上小艇,划向寒雾笼罩的江心。

  大船加速,江风渐急,甲板上侍从倾身提醒薛晋铭,“外头冷,让夫人进舱内休息吧。”

  薛晋铭一直怔怔低头看着怀中的念卿,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忙将她小心抱起,然而起身之际却似脚步虚浮,一个踉跄摔倒在湿滑的甲板上。

  “念卿!”他慌忙伸手摸索怀中的人,唯恐将她摔着。

  身旁侍从本欲上前搀扶,见他这个样子,顿时呆住——薛四公子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目光却是茫然,夫人好端端在他臂弯,他却慌乱摸索着她头发脸庞,彷佛已看不见她。

  清晨天色还未完全亮起,第一缕阳光从医院走廊长窗照进来,将一个淡淡影子投在地上。

  护士放轻脚步走近,在这纤削女子身后站了片刻,她仍未察觉,只透过一扇病房门上的玻璃,静静凝望里面。

  走廊静极,冷清清,空落落。

  隔了一层毛玻璃,里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她却就这样一动不动看着。

  年轻的护士心有不忍,轻轻咳嗽一声。

  她回转身来,容颜仍苍白,却比夜里见着更多一分艳色。

  “病人该加药了。”护士轻声说,端了手中药盘,示意她挡住了门口。她歉然侧身,将房门轻轻推开,看着护士走进去,拉开病床前半掩的帘子……护士觑着医生不在,回身朝她点了点头,暗示她可以进来。

  她略迟疑,缓缓走近,步子轻悄无声。

  病床上的男子沉沉睡着,夜里刚做了手术,麻醉药力还未过去。

  护士将吊瓶的药水换过,悄然打量眼前这对男女——夜里手术仓促,来不及看清男子样貌,此刻白色纱布覆在眼上,遮去他眉眼,只露出下半张脸来。细看之下,只见他薄唇柔和,鼻梁英挺,轮廓鲜朗,想来应是风采绝佳的美男子……这样的一个人,若失去了眼睛,再难见光明,该是何其残酷。

  护士忍不住叹了口气。

  对面女子闻声抬眼,眸似流波,睫毛微颤,探询而忧虑地望住她。

  如此美好的一对男女,上天也应怜见。护士终究年轻心软,忍不住摘下口罩,低声道:“手术做得很及时,只要运气不太坏,他应当能恢复过来……”

  “郁文。”医生严厉语声从门口传来,制止了她的话。

  名唤郁文的年轻护士惶恐低头,见医生快步走进来,对那女子说话却极为恭敬,“病人现在还不宜探视,您也需要休息,请您先回病房去。”

  那苍白沉默的女子点了点头,仍目不转睛看那沉睡的男子,良久才转身离去。

  郁文送她出来,缓步跟在她身后,想说些安慰的话,又不知如何说起。

  “他会瞎么?”她却淡淡开口,语声空洞。

  “我想,不会。”郁文的语气并不笃稳。

  那女子侧身回眸看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似有一种无形窒迫,令郁文喃喃道,“角膜灼伤不算严重,但现在还不好说,要等上四五天,等拆了绷带……”

  “到时如果看不见,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再看见了?”她语声缓慢,每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

  郁文迟疑片刻,默默点头。

  她便不再说话,径自朝前走去,脚步越走越快,几乎令郁文跟不上她。

  眼看到了走廊尽头转梯,郁文忍不住提醒,“您当心!”

  话音未落,却见她已绊上阶梯,一个踉跄跌跪在地。

  郁文慌忙去扶她,她低了头,肩头微微颤抖。

  “太太您不要担忧,先生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的。”郁文婉言劝慰。

  她只是哽咽。

  郁文怔了怔,蓦地记起,这一行人半夜匆匆入院,似乎身份隐秘,却惊动了院长连夜赶来。当时曾听得随从尊称这女子为夫人,却唤那男子为四少,想来并非夫妇。

  “对不起,我弄错了。”郁文忙道歉,心下难捺好奇,“他是您的兄长?”

  “他……”这美丽非凡的女子抬起脸来,泪眼恍惚,语声却凝住,“他是……”

  竟不知,该说是谁。

  孰亲孰友,是他非他。

  兜兜转转这么些年,他为她抛却所有,换一身孑然,到如今伤痕累累,却仍旧不是她的谁。

  五日,好似一生也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等待。

  等待,也似一生也未经历过如此无助的煎熬。

  四少的眼睛还能不能看见,就在明天拆开纱布的刹那可知。

  生平从不曾求过神佛上帝,可当不远处教堂钟声敲响,黄昏倦鸟掠过屋檐,伫立在走廊尽头的蕙殊不由自主两手交握胸口,遥遥向天祷告。

  在这样的时刻,或许也只有神的力量,可救人于苦难,恩赐仁爱于众生。

  四少、子谦、许铮、夫人……他们都不应再遭受这不公正的厄难。

  这一路相伴,总算踏入平安之地,却失去子谦与许铮的音讯,两人生死未卜,四少又伤重,只剩她与夫人守在这医院,一天天等着更好或更坏的消息传来。

  尽管这里已是霍帅所辖之地,夫人却未表明身份,院方只知是大人物到来,竭尽殷勤周全,却绝想不到是霍夫人亲临——因为此时,从晏城到北平,从报纸到街巷,到处都在沸沸扬扬传言着一件大事:霍仲亨夫人遭遇毒手,在北方遇袭而死。

  不管是佟孝锡下的手,还是佟岑勋做的恶,这桩血案总归算在佟家父子头上。

  霍帅多情举世皆知,只怕冲冠一怒为红颜,血债终需血偿。一时间,北方六镇风声鹤唳,皆传霍仲亨即将兵临城下,与佟帅血刃相见。北方各镇大小军阀无不心惊,各自拥兵戒备,皆知这场恶斗一起,半壁江山又将重新洗牌,不知何人终得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