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翩然倚入他臂弯,他扶在她腰间的手,轻轻,似托住薄雪一片。

  舞曲声响起,华美乐章如水流淌,在这没有灯光的狭小房间,他执了她的手,她牵引他舞步,旋身、回转、进退……错身间忽远忽近,形影里且翩且跹。

  一曲悠扬,百折千回;

  指尖心上,乍暖还凉。

  谁的气息萦绕耳畔,谁的鬓丝幽香如兰。

  华尔兹的乐曲似一幅柔软丝绸铺开在深浓的夜里,将黑暗房间变作开满繁花的幻境,令光芒四洒,令时间凝止;回旋的舞步,引领彼此飞翔,共此黑暗之中,越过咫尺天涯,终得相拥。

  十八记:雪初霁·晴方好

  一曲小行板华尔兹犹自低回,门外匆匆靴声已踏破旖旎。

  外面侍从隔着虚掩的房门,大声道,“报告夫人,有消息到!”

  念卿停下舞步,静默于黑暗中,没有应声。

  不知从何时开始,最惧怕就是突如其来的这声“报告”,每每听到,总是变故接踵而至。

  掌心中她的手紧了一紧,薛晋铭沉默放开,任她缓缓抽身,转向门口,一步步走了出去。

  只听侍从的声音亢奋铿锵,“刚刚接到的消息,督军与佟帅联合发表宣言,声讨伪内阁,拥立被佟孝锡驱逐出北平的洪议长为代理总理!同时会师沧州,先头部队北上,即将兵临北平!”

  所有人都在提心吊胆,以为佟霍之战即将爆发之时,这个消息算不算石破天惊;

  害怕这场战事带来乱世倾覆的人,会不会如释重负,振奋庆幸;

  在暗中等待鹬蚌相争,以期渔翁得利的人,是不是当头一棒,悔不当初。

  这些,都不要紧了。

  念卿缓缓倚上门边,心中恍惚,一时间只明白一件事——这么久,这么迟,终于他要回来了。再一次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她身边来,如同每一次离去,每一次归来,携一身征尘,携半世倥偬。如同她总在等待,无论多累多远。

  “督军……还有别的消息么?”念卿软声问,喉咙里哑哑的,想问仲亨的伤好得怎样了,想问他人在哪里,可他的名字到了唇边,不觉换成“督军”。

  他不是她一个人的良人,不只是她的仲亨。

  满心关切温软的话语,便再说不出口。

  “有,还有好消息——公子找到了!”侍从的振奋溢于言表,“听说公子受了伤,好在没有大碍,许副官已护送公子回南方就医,督军正派人前来接夫人,大概明天就能到了!”

  念卿怔忪脱口,“明天?”

  这两个字也清晰传入薛晋铭耳中。

  天亮之后就是明日。

  分离,来得猝不及防。

  得不到时固然伤怀,方才刹那,错觉梦想成真,转头被一声“明日”惊醒,怀中果然空空如也……黑暗中似有凌迟加身,比骤然发觉目不能视的那一刻更痛百倍。

  他看不见她,连门外语声也听不到,只隐隐觉得有光从门外照进。

  她要走了,心底有个惶惧的声音在说,她要离去了,或许明日之后再也见不着她的容颜,再挽不住掌心片刻温软!她的笑、她的眉、她的眼……薛晋铭蓦地转身,“云漪!”

  推门而入,映入眼里,便是这情形。

  念卿呆了,看着他转身在黑暗的空气中揽了个空,手僵在半空,人也僵了,唇也微张,俊秀侧脸被一线灯光映得苍白,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陷在绝望的泥沼里静静等待沉没。

  “我在。”她轻轻开口,应了那个久已尘封的名字,“我在这里,我不走。”

  她知道他听见了侍从的话,上前扶了他,淡淡地笑,“明天还等着看你康复,我怎会走。”

  可是明日之后呢。

  他亦笑了,并没有问出心底的这句话。

  只是他唇角笑容,比话语更易读懂,念卿垂下目光,已来不及将泪水忍回。

  一点微温的泪落在他手背,转瞬变凉。

  “总算皆大欢喜,还哭什么。”薛晋铭笑起来,不着痕迹地推开念卿,“叫小七来,快把许铮的去向告诉她,省得她长吁短叹,担心无缘报答救命恩人。”

  “小七心里的人是你。”念卿低声道,“你明知道,又何必将她往旁人身边推。”

  薛晋铭缄默片刻,“不是那样的。”

  念卿良久不语,终究低叹一声,“晋铭,错过一次无妨,若一再错过未免可惜。”

  “你这不算将我往旁人身边推么?”他反唇相讥。

  这一问,窒得念卿再不作声。

  他顿时生悔,放柔了语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尚未遇着中意的人,况且……当年辜负洛丽,她虽然音讯杳无,我与她的婚约还是在的。”

  方洛丽,这久违的名字,连同那如花丰妍的笑靥重又浮上心间。

  一句辜负,又岂能道尽当年家国官场恩怨。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恍惚忆起往事,忆起那些共历的时光,只觉流年暗转,变换惊心。

  念卿亦黯然,“方小姐一点音讯也没有么?”

  薛晋铭略迟疑,唇角浮起苦笑,“最后一次寻到她行踪,是在北平……世界说小也小。”

  “怎么?”念卿诧异扬眉。

  “她与佟孝锡在一起。”薛晋铭缓缓道。

  震惊到极处,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念卿只怔怔瞧着他脸上自嘲笑容。

  “她、我、佟三,本就是旧识。”薛晋铭平静地笑笑,“我与佟三在日本便是同窗,不过他当时用了化名叫金易,旁人不知他是佟家公子。他比我先认得洛丽,是她裙下不二之臣。当年佟帅刚刚发迹于北方,声名不大好听,方家因此瞧不上佟家。”

  旧京华,旧风流,曾经显赫一度的薛家与风生水起的方家,如今都零落颓败。

  佟氏却成一时之豪雄。

  “那你与佟家……”念卿喃喃问得半句,欲言又止。

  “佟孝锡与我反目,并非全为洛丽。他本就争强好胜,与他父亲政见不合,一味与日本人交好,视长谷川为师为友。即便没有洛丽的怨隙,我们也做不成长久的朋友。”

  他说得平淡,神色不是不落寞,到底也是同窗热血,一起走来的朋友。纵使如今成殊途,未尝没有同归之志。念卿不忍再听他提起前事,转念想来也已明白个七八分。

  佟家父子反目得这样快,恐怕与佟帅倚重薛晋铭不无关系。

  “世上本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念卿柔声道,“你并没有错。”

  有伊这一句,万般错,又如何。

  薛晋铭微笑,覆上她手背,“就算我从此成了废人,一无所有,所幸还能剩下些朋友。”

  念卿一颤,“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无论用什么法子,我一定要找大夫医好你!”

  他叹口气,牵起她双手,将她指尖按上自己蒙眼的纱布,“若你真有好心,就再帮我做一件事。”

  念卿觉得不对,想缩手却被他牢牢握住。

  “帮我拆开。”他深深微笑。

  念卿倒抽一口凉气,“晋铭!”

  “拆开!”他仍是微笑,语气却强硬得令人窒迫,“如果没有瞎,我要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你;如果我瞎了,也要最后一眼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