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又黑又瘦,虚弱得几乎脱形,但那轮廓鲜明,极富男子气概的脸,是令人过目难忘的。哪怕蕙殊只看过照片,也几乎一眼就认出来。

  贝儿呆呆看着,看他抬起清瘦的脸,眼窝凹陷,愈显得眉毛浓黑,肤色深黝。

  “蒙太太,你终于不是寡妇了。”他朝她笑,目光灼亮,牙齿白得耀眼。

  贝儿退后了一步,身子微微发抖。

  他向她伸出的手僵住,眼里转过黯然。

  贝儿又退一步,肩头颤抖得更厉害。

  蕙殊想要扶她,手还未沾到她衣服,她却像被踩着尾巴的猫,跳起来扑到那男人身上,令他险些踉跄摔倒。

  “死鬼!你还知道回来,知不知道你死在外面有多久——” 贝儿发疯一般捶打着他胸膛肩膀,不知是哭还是在笑,眼泪和汗水一起蹭在他脸颊颈项,直至蕙殊和亚福合力将她拉住,那虚弱瘦削的男人才得以喘过气来,稍稍平稳了气息,便又笑着将她拖回怀抱。

  念卿拢上银狐裘披肩,戴上手套,匆匆步出大门。

  左右卫兵立正,司机拉开车门,待她侧身正要上车之际,一名侍从却赶上前来,“报告!有电报到。”念卿回身,见侍从已将电文双手呈上,虽未拆开,那上头标明发自香港的字样已令念卿心头剧跳。

  这是第二封了,一看即知何人发来,也自然是为了胡梦蝶之事。

  难道他不听劝阻,当真已启程北上!

  接过薄薄一纸电文在手,心忧如焚却不能在人前表现出来,念卿只将电报叠起,一言不发上车。前封电报语焉不详,发得仓促,只说胡梦蝶身陷囹圄,盼她施以援手。

  自晋铭与蕙殊不辞而别,沿途去向虽有专人通报,也知他们平安抵达香港,得友人接应照顾,却再没有更多消息传来,也不知他眼伤如今怎样。佟岑勋那里亦接到薛晋铭一封辞呈,他以南下养病为由,辞去身系职务。急得佟帅破口大骂,却亦无可奈何。

  谁也未曾想到,这当口传出徐季麟遇刺一案,凶手竟是徐家二太太胡梦蝶。

  胡梦蝶本是无足轻重的一介女流,当众枪杀其夫,引众人惊骇之余,或疑情杀或疑另有内情。却未料到,佟孝锡趁机大做文章,一面将凶手拘捕审讯,一面放出风声,称胡梦蝶系由南方政府派遣的刺客,行刺高官,蓄意制造混乱,阻碍统一大业。南北僵持局面本已微妙之极,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借胡梦蝶一案搅浑事态,一口攀诬南方政府,引得谣传四起,人心惶惶。

  自胡梦蝶入狱,念卿一直暗中设法周旋营救。

  恰是一筹莫展时候,再收到薛晋铭的电报,得知他不顾眼伤,执意动身北上,面见佟孝锡,这更令念卿焦急万分。他只身赶往北平,非但救不了胡梦蝶,一旦自己落入佟孝锡手中,更是凶多吉少。此刻要想制掣佟孝锡,或许只有一个法子——他背靠着日本势力,正因有了日本人的支持才敢兵变夺权。

  念卿不敢想,却已隐隐猜到四少的打算。

  这一纸电文捏在手中重逾千钧,怕只怕,他为救红颜知己孤注一掷,再次找上长谷川。

  车子稳稳行驶在路上,念卿缓缓拆开电文。

  映入眼中的第一行字令她骤然睁大了眼。

  司机和侍从只听后座上夫人一声低呼。

  “夫人?”

  侍从立刻转头,见她低头看着那电文,嘴唇微启,露出震惊之极的神色。

  “掉头,立刻去见督军!”夫人抬眸,断然命令司机改道。

  侍从犹豫道,“可是总理夫人约了您……”

  “马上掉头!”夫人语声坚决。

  司机不敢迟疑,打满方向盘,全速向临时军政府所在大楼驶去。

  廿一记:魑魅出·萧墙乱

  海上失踪多日的蒙祖逊平安归来,也带回当日货船离奇出事的原委。

  那场风暴来临之前,货船已接近港口,就在即将掉头之时,海面突然发现呼救的抛锚渔船。若是在远处公海,以蒙祖逊出海的经验必不会如此大意,轻易让人上船。但当时风暴将至,且在近海,是海盗通常不会出没的地方……蒙祖逊当即决定靠近渔船,将船上十几人接引到货船上。岂料那十几个乔装的渔民,甫一登船便亮出枪械,竟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货船上也早已有人里应外合,趁机夺取驾驶舱,切断与岸上通讯联系。

  奋起抵抗的船员纷纷惨死在枪口下,有的跃入海中也被击毙。

  混乱中蒙祖逊与大副跳下小艇逃生,侥幸躲过枪弹,在无水无食的海上漂流曝晒了四天。

  濒临死亡之际,终于有路过的渔船将两人救起,带回岸上渔村。

  当地气候炎热,多有瘟瘴,两人不幸感染热病,在荒僻渔村中无医无药捱了多日,只凭土方治疗。大副本已负伤,最终耐不住伤病而死。蒙祖逊也病得浑浑噩噩,几番托当地人通知家中,村中渔民却是蒙昧质朴,语言也不通,无法将他得救的消息传回。

  蒙祖逊急迫想要传回的,不仅是自己急待救援,更有一则至关紧要的消息需转达四少。

  可惜这消息耽误了太久,迟迟未能传回。

  “如今只怕为时已晚……”蒙祖逊一口气说出前后原委,额头冒出细汗,撑在桌面的手微微发颤,也不知是虚弱还是激动。眼前的四少,与前次相见时,仪容风度丝毫未改,却万万想不到,这般风流人物竟已双目半盲。

  这变故令大难不死的蒙祖逊也心惊意寒。

  贝儿脸色也变了,望向一言不发的四少,忍不住道,“祖逊,你会不会看错?”

  “不,我很确定。”蒙祖逊断然摇头,“那个领头劫船的军人,就是当日陈司令身边的人!我一向长于记忆,这你是知道的。但凡我见过一次的人,绝不会忘记。”

  薛晋铭目光定定望向远方,藤编手杖被他攥紧在掌中,攥得指节发白,“你方才说,他们劫船之后,好像在搜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