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记:相濡沫·共灵犀
寒雨萧瑟,一团橘黄灯光的暖意,不足以驱散夜的黑暗。一册日记本摊开,合起,又再打开……灯下女子怔怔看着雪白纸页,再一次将笔搁下。已经许久不曾写过日记,四边已磨旧的日记本子仍随身带着,却似乎再没有那样细致的心思。
这些年匆匆忙忙,辗辗转转,好似什么都没有变,却总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修长手指抚过纸页,灯光映照无名指上一点璀璨,小小一枚石头被指环托着,晶莹流转。
念卿叹口气,合上日记本。
窗外雨声簌簌,寒意更浓。
这样的夜晚,不知他宿在哪里,冷是不冷。
前日军营出事之后,仲亨连家也没回,即刻赶往邻近驻军各地,亲自视察军需。这一走就是三天,驻军之地偏远,往来奔波劳顿,又遇上这连日大雨……此番他是动了雷霆真怒,铁下心来彻查到底。
这些年来,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失望。
她却帮不上他分毫,连一句宽慰的话也没机会同他说……甚至,来不及向他解释胡梦蝶与同济会的事。
合衣躺在床上,关了灯,眼前浮现那双深邃凝重目光。
念卿将手按在心口,竭力压下纷乱忐忑心思,觉察心跳得飘飘忽忽,彷佛无处着力。
不管怎样,明晚仲亨便要回来了。
期盼与忐忑交织成魇,一夜骤梦频惊。
临到天亮时迷迷糊糊睡去,朦胧里听见声响,见他俯身吻她额头,替她盖好被子,悄无声转身离去。如同在家的时候,每天清晨他早早离去,从不将她惊醒……明知是在梦中,也觉心安,念卿甜甜叹口气,侧身酣眠。
这一睡,便睡到晨光照上枕间。
念卿眯了眯眼,隐隐闻到一缕幽香,却奇怪房中并无花束……蓦地,侧首却见床头有一枝半绽的白梅。
念卿一惊而起,披衣散发奔下楼去,迎面见着一名女仆,慌忙便问,“督军回来过?”
“是,督军天未亮时回来的,换过衣服又走了,特地吩咐不要吵醒夫人。”
“他去哪里了?”念卿怔怔问。
女仆摇头不知。
念卿扶了楼梯,茫然呆立半晌。
这一整日里,仆人们觉得,夫人从未像今天这么难侍候。
平素从不在意他们准备什么饭菜,今日却亲自入厨,对菜式口味再三挑剔,折腾了大半日总算预备好晚餐,样样都照着督军最爱的口味,且又别出心裁。然而从黄昏等到天黑,直等到临近半夜,督军仍未回家。
眼看着夜阑人静,桌上饭菜冷透,下人们面面相觑……夫人却仍然在等。
壁钟滴答滴答,转眼已是午夜。
念卿再也无可奈何,只得让人接通侍从室电话,问一问督军是否还在忙。
女仆将电话接通,才问得两句,脸色已异样。
念卿见状一惊,从沙发里霍然起身,“怎么回事?”
“侍从室说督军已离开三个钟点了……”女仆惴惴道,“走时只带了两个侍从,座车也还停在楼外,不知人去了哪里。”
整个侍从室被惊动得人仰马翻。
夫人连夜赶过来,命人全城搜寻,务必找到督军去向,且不可惊动外界。
照说这么一个城里,走也走不到哪里去。
可明里暗里有多少人盼着霍仲亨出事,念卿心中实在不敢去想……远有陈久善,近有佟孝锡,明有内敌,暗有外寇!何况军中出事未久,仲亨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带侍从,也不知会任何人,深夜悄然外出,这实在太过蹊跷!
念卿越想越怕,脸色苍白,手上禁不住地发颤。
侍从在一旁不住劝慰,劝她安心等待,督军必定是有急事外出,未及吩咐。
半个钟点之后,侍从室终于接到报告,查明督军大致去向。
侍从长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面面相觑, 暗自叫苦。
夫人却不给他周旋余地,劈面直问,“督军在哪里?”
侍从嗫嚅半晌,小声道,“七里巷。”
七里巷原本不叫七里巷,而是叫七里香,时人嫌此名露骨不雅,改为七里巷。
这条巷子会聚风月,是远近闻名的烟花地,脂粉香溢,莺燕和鸣,便得了七里香的名头。
若说一个男人瞒着妻子半夜悄悄去到这个地方,任是谁也猜得到是去做什么。
男人么,谁没有点风流逸趣,何况是位高权重如霍仲亨。
可霍夫人不是什么善主,今日既被她知道督军深夜寻欢,河东之怒谁敢阻挡。
侍从长眼看着夫人脸色微变,暗中叫苦不迭,只怕这马蜂窝是捅大了。
只见夫人一言不发,转身朝外走。
“夫人!夫人……夜已深了,您不如在这里稍事休息,我再派人去请督军,省了您夜半劳累……”侍从赶上去挡在念卿身前,阻住她去路,死活不要她上车,连连赔笑劝留。夫人也不开口,依然往前走。侍从发了急,不管不顾拉住车门,“夫人,您不能去!”
夫人淡淡抬眉,“你以为我要去哪里?”
门廊灯光昏黄,一半照着门外树影森森,一半映照门前凿花台阶。
夫人立在阶前,肩头拢一袭狐裘,微垂的脸庞被灯光投下薄薄阴影,似笼上一层夜雾。
“什么七里八里,叫你们查了半天,尽查些无稽的东西。”夫人语声冷冷的,也不见怒色,“督军怎可能去那种地方,必是你们弄错了。”
追上来的侍从们面面相觑,愕然不知如何应对,看她神色,也全然不像讥诮。
这转折来得太过突兀,片刻前还焦急万分的夫人,得知督军去了烟花之地,非但不恼不怒,反而似骤然变了个人。却听她又开口,语调十分厌怠,“我累了,今晚的事就到此为止,关于督军的去向,谁若再胡说八道——”
她微侧首,目光扫过来。
“是!”侍从们慌忙立正,齐齐抬手行礼。
“是什么?”夫人眉梢一挑。
这次再无人敢出声,一个个都将嘴闭得死死的。
念卿冷眼看着他们,也不言语,只待司机将车稳稳驶了过来。
侍从们惴惴目送她上车离去,看着车子驰远,这才相顾咋舌。
念卿将手套一点点摘下,靠上后座椅背,心头紧一阵慢一阵,犹自砰砰地跳。
司机在前面问,“夫人,是回去么?”
连问了三遍,念卿才恍惚回过神来,涩声道,“不急,去城南绕一圈吧。”
司机从后视镜里诧异地看她,已是凌晨两点,竟还出城兜风。
瞧夫人的脸色并不像有这闲情,倒显出平素罕有的迷茫。
还来不及思索,不知要如何回去那空荡荡的大房子,一个个变故都来得猝不及防,让人无法喘息……仲亨,你到底在做什么呢……即便说他杀人放火,她都相信,唯独不相信他会去狎妓,至少不会在这内忧外患的时候,否则他便不是霍仲亨。
然而相伴三年,什么风浪险恶都一起过来了,早已生死相托,无分彼此。今晚到底有什么秘密,令他做出如此诡秘举动,将她也一并瞒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