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无反应,凝神在公函中,浓眉皱得很紧。

  原本一句“对不起”已至唇边,念卿却再无勇气说出来,手上机械地将公函叠起,放回他手边……他陡然抬起手,重重拍在那叠公函上,桌面发出沉闷声响,在静夜里如巨锤落地,震得桌面笔架杯盏都颤动。

  “我叫你回房去!”霍仲亨浓眉轩起,毫无表情地看她,语声冷淡,彷佛在命令一个士兵。

  念卿一动不动,在他怒色隐隐的眼底,看见自己惶然无措身影。

  霍仲亨不说话,眼里却像燃着火。

  她被这怒焰无声灼烧,臂上背上有针刺般的疼,却不觉灼热,反而是幽幽的冷。

  这痛楚令她呼吸艰难,只想立刻蜷起来,藏起来……但在此之前,有一句很重要的话,一定要说;有一件重要的事,一定要做。

  念卿走近前去,迎着他目光的灼痛,俯下身子,嘴唇颤抖地吻上他脸颊。

  “我做你的妻子,有三年了。” 念卿笑着,缓缓直起身,猝然背转身子向门口快步走去。

  门锁却太紧,念卿的手抖得厉害,一下子未能拉开房门。

  待她再要用力去拉门柄时,身后一只大手覆上她的手,将门柄反转,咔嗒一声门被反锁。

  他反手将她环住,迫她转过身来,直面他的逼视。

  她仰起头,不反抗也不挣扎,睁大着漆黑的瞳子,里面只有迷迷蒙蒙的无助。

  霍仲亨顿住了,臂上力气像在瞬间消失,就这么环住她,觉出她身体的微弱颤抖,竟再不能有半分力气。

  他记得她是多么凶悍敏捷的女人,记得她过去习惯枕刀入睡,甚至记得她拔刀夺枪的身手。若有人企图冒犯,他毫不怀疑她会一刀割断对手咽喉,就如同当年他悄然夜访,险些被她误作杀手,黑暗里雪刃相向——他的女人,就是那样一个亡命徒,为生存为所爱,敢于以命相搏,死而无惧。

  而此刻,她在他怀抱中,温软驯顺如一只被弃的猫。

  是的,他想起来……当年她捡回过一只被遗弃在旧宅的花猫,她将那猫儿抱在膝上,那猫便是这样的温驯姿态,任凭她做什么都不会反抗。它托赖于她掌心些许的温暖,认定她是它的救主与庇护人,全心全意倚赖着她的爱与仁慈。

  如同她倚赖他。

  她缄默地望着他,两手紧握在身前,肩膀因缩起而更显瘦削。

  霍仲亨捉起她纤细手腕,将她手背贴上自己嘴唇,吻在她手背有一道深深疤痕的地方。

  那是她第一次因他受伤而留下的印记。

  “救胡梦蝶,对你这般重要?”

  他向来直截了当,从不拐弯抹角。

  “是。”

  他要知道什么,她便答什么,同样无需委婉。

  霍仲亨不语,目光变幻,似在隐抑怒意。

  念卿垂下目光,“对不起,我知道这不应该。”

  “是么?”霍仲亨抬眉,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审视她。

  “那几日我也彷徨,不知道情理之间,该做哪一样……他一直付出良多,从未曾有求于我,只有这一次。胡梦蝶是他十分珍重的人,或许便如念乔之于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束手不管的。”她容色平静,虽内疚却没有半分闪烁之色,坦荡得令人无奈。

  霍仲亨沉默下去,良久,缓缓开口,“情分既已欠下,还,是还不完的。”

  他脸色沉重,眼里亦有无奈伤怀。

  一个欠字,亦令他想起子谦的生母。

  念卿咬唇迟疑一瞬,涩然道:“我看见那个死去的士兵,他太无辜……王侯将相厮杀争斗,死去的却是这些无辜弱者,没有半分公道可给他们,就那么懵懵懂懂,为看不见摸不着的事丢掉性命。我扪心自问,倘若胡梦蝶不是薛晋铭的亲人,我便可以眼睁睁看着她被佟孝锡利用,看着她去给一个奸恶小人抵命么?”

  霍仲亨深深看她,“所以你用你的法子,去给她一个公道?”

  “我没有那么大能耐,若能保全她性命便是万幸。”念卿黯然,“仲亨,对不起,那天发生太多事,我来不及向你解释……这人情,我会设法偿还给洪夫人,你不要为此担心。”

  霍仲亨静了片刻,淡淡说,“你已经偿还给洪夫人一份不薄的人情。”

  念卿睁大眼睛。

  霍仲亨叹口气,“你知道,内阁还是个临时名义,代总理尚未宣誓就任正式总理之职,阁中对他颇有争议。佟岑勋有意另保一人,正在试探我的意思。洪歧凡这人胜在名望资历,才干确实平庸。但他能知轻重,不是专制之人,日后反而可以压制佟岑勋。因此我仍在他这一方,只是这层意思不好捅破,不宜令佟岑勋过早知道……”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念卿脸色已变,眼中歉意被真正罪疚之色取代。

  原来她仍太过天真,仍未学会识辨政客们的棋局。

  “不过那也没什么,我骂你,是怕你下回再吃亏。” 他抚上她脸颊,微微拧起眉头,用哄女儿的语气说道,“那些人都坏得很,往后你不要再理她们。”

  他见念卿神色惨淡,便咳嗽一声,“还有……那个,我今晚见了个人。”

  念卿默不作声。

  “你也认得的。”霍仲亨顿了顿,好似在想如何措辞,“你可能还记得,几年前她曾帮过我一个大忙……”

  念卿轻轻问,“顾小姐别来无恙?”

  霍仲亨怔了怔,苦笑道,“怎么你们女人讲话都这样奇怪。”

  “奇怪什么?”

  “她见了我,第一句话也是问,尊夫人别来无恙。”

  廿四记:燕子归·故人来

  明明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偏爱拉一手吓死人的胡琴——顾青衣,这别具一格的女子,霍仲亨从前的红粉知己,亦是南方秘密设在风月局中的一枚棋子。

  如同昔日云漪,她与她是同一种人,更有着惊人的相似。

  流光曼舞,衣香鬓影,掩饰着不为人知的身份与目的。

  以美色为武器,以高官显贵为猎物,倚风月轻生死,衔走至关成败的情报。

  “燕子飞来飞去,黑色身影轻盈,燕尾掠过天际,裁走看不见的云。”

  她们这一种人,有个动听的绰号叫“燕子”。

  假如没有霍仲亨,没有当初各为其主的分歧,顾青衣与云漪,会否成为知己——这个问题,念卿想过,顾青衣也想过,却永远不会得到答案。只因世上原无“假如”二字。自昔年一别,各自沉浮,云漪洗尽铅华,以沈念卿的名字重生,“中国夜莺”从此永匿红尘,成为尘封的传奇。而顾青衣,当年效力于南方政府,而后辗转南去,曾听说她嫁作商人妇,随即去国离乡,远渡重洋,再也杳无音讯……

  原来却是她苦心布下的幌子。

  真正的顾青衣已然投身军界,改名顾离非,成为南方谍报部门特勤专员。

  一个女子若选择走上这样的路,便意味着两个字,无归。

  这是念卿当年豁出性命也要挣脱的锁链,宁肯粉身碎骨,也不愿被这锁链绑缚着沉入深渊。

  若非是从仲亨口中听到这番话,念卿简直不可置信,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