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身盛妆华服,亦是她的战甲。

  洪氏在霍仲亨的支持下获得全胜,终于压倒反对之声,于今日正式宣誓就任。

  代总理与临时内阁的尴尬处境得以脱去,入主北平的呼声也随之高涨。

  如何处置佟孝锡,却是梗在霍仲亨与佟岑勋之间的最大难题。

  打进北平则是鱼死网破,不打便要接受佟孝锡的和谈条件,与之妥协。

  佟孝锡的条件十分明确,他要向北退守,依旧盘踞煤铁富庶之地,保有依附于他的小股军阀武装及日本顾问团,名义上则宣布归附北方内阁——这看似最理想的出路,兵不血刃,化干戈为玉帛,也免去佟家父子相残之苦。

  对于政客来说,最大获利已到手,该上台的上台,该升官的升官,谁再管佟孝锡退往哪里。若是仗一打起来,难免出钱出饷,一应军费开销总要算在政府头上,要从大家的油水中扣除。若能顺水推舟就此妥协,既不为难佟岑勋,也不麻烦霍仲亨,理应皆大欢喜。

  北方再一次得来粉饰的太平,不管真假,总算作太平。

  由佟孝锡掌控的煤铁资源,依旧由日本商团“共同”拥有开发权利——将这些好处给了他们,也无损大家手中既有利益,兴许日后还可共同获利。

  这便是内阁的如意金算盘,也是总理府今夜盛宴,趁霍仲亨与佟岑勋共同赴会的调停之意。如今霍仲亨屯兵不退,佟岑勋止兵不前,打与不打、如何打、打下来势力如何均分、若不打又如何瓜分好处……两个人互不相让,态度亦是同样难以捉摸。

  风云局中剑拔弩张,她这厢,却依旧华服盛妆,做自己角色中的鬓影衣香。

  这是乱世中一瞬升平的奢华,那烽火戎马、流离颠沛,却是升平背后的疮痍。

  许多年后,不知世人又将记得哪一面。

  窗外天色阴沉,风卷暮云,天边灰暗里透出隐隐焦黄。

  “就要变天了。”夫人出神地看着窗外,彷佛自言自语。

  女管家小心附和,“是要下雨了吧。”

  夫人回过身来笑了一笑,拂了裙摆,款步走向门口。

  楼梯上蹬蹬的却是侍从快步奔了上来,几乎与夫人迎面冲撞。

  女管家瞪视那冒冒失失的侍从,却见他叩靴立正,咧嘴笑着大声道:“报告!有客人到!”

  念卿皱眉,随着他目光方向看去,楼下大厅正中端端正正站着一人,身穿普通士兵军服,军帽宽檐遮脸,也认不出是谁。

  念卿提起裙袂,一步步走下楼梯。

  那人闻声仰头看上来,抬手摘下军帽,漆黑鬓角,鲜朗俊秀眉目被灯光映照得清清楚楚。

  念卿脱口呼出,“子谦!怎么是你?”

  华灯照耀的梯上,她红衣耀目,裙袂飞扬,如晚霞翩然降下,带了灼人眼目的美。

  直至她来到面前,子谦方才回过神来,虽一瞬间红了脸,仍朝她粲齿微笑,“正是我,霍子谦。”念卿又欢喜又惊异,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你伤势全好了么?”

  子谦点头,冷不丁被她捏住胳膊,臂上刚刚愈合的伤处疼得他嘴角一咧,强忍住了没有吭声,只苦笑道,“夫人,轻点好么。”

  念卿挑眉看他,“伤也没好,瞒着你父亲偷偷摸摸跑来,又想折腾什么?”

  “哪有偷偷摸摸,我是正大光明来从军!”子谦不悦抗议。

  “是么?”念卿啼笑皆非,看着他松垮的军服,“正大光明的霍公子为何要穿成小兵模样混进来?难道怕半路被你父亲发现,又给打发回去?”

  被她这一笑,子谦脸上又红。

  管家适时送上茶来,殷勤道,“公子远来辛苦。”

  子谦接过茶,心不在焉张望门外,忐忑神色似做错事的小孩。

  念卿心下好笑,故意悠悠说道,“你父亲正在路上,这就要到了。”

  子谦哼一声,闷闷低头不说话,倔强里流露掩不住的孩子气。

  “不过,我相信他看见你一定很欢喜。”念卿柔柔地笑,在他肩上拍了拍,“子谦,我也很高兴你能赶来。”

  “喔?”子谦抬起眉毛的样子像极了霍仲亨,“你不嫌我来添乱了?”

  念卿收起戏谑笑容,深深看他,“你来这里,我认为是真正的和解。”

  子谦垂下目光,静了一刻,低低笑道,“难道不是早已和解了?”

  她但笑不语,只伸出手给他,姿态温雅,齐肘丝绸手套愈映得肤光胜雪。

  他同她握手,相视释然一笑。

  “我这次……”子谦张了口,刚想要说什么,门外却传来汽车驶近和警卫立正敬礼的声音,旋即而来的刹车声响令他一弹而起,面向门口站直,神色紧绷如临大敌。

  响亮靴声里,戎装佩绶、身披黑呢大氅的霍仲亨大步而来,还未踏进门便扬声问道,“夫人准备好了没有……”

  话音顿住,他立在大厅门口,愕然看见了子谦。

  刹那间分明有惊喜神色自他眼底掠过,他却将脸色一沉,厉声斥道,“你来做什么?”

  子谦毫不示弱地昂起头,“我来从军。”

  “从军?”霍仲亨浓眉一扬,上下打量他,“来做少帅赚风头么?”

  念卿在一旁嗔视他,他也视而不见,冷冷卸下风氅,在沙发上坐了,锐利目光审视子谦如老鹰俯视爪下的兔子。子谦脸上涨红,却梗着脖子不看他,目光越过他投向身后墙壁,硬声重复自己的话,“我来从军!”

  霍仲亨不屑地冷哼一声,却被念卿从身后按住了肩。

  “仲亨!”念卿当着子谦的面不好多言,只轻摇他肩头,“子谦远来劳顿,让他先休息吧。”

  “父亲,我是来从军的。”子谦却又开口,“男儿本该从军报国,这次回去之后我已想清楚,愿随父亲征战,报效家国!”

  霍仲亨冷冷审视他,“想清楚些什么?不去闹游行了?”

  子谦缄默半晌,缓缓将头低了,语声生硬,“从前我做错过一些事,请父亲原谅。”

  他这般桀骜的性子,能当面直言认错,着实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