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役,他是再也没有家底可与霍仲亨一争高下。

  然而,霍仲亨似乎总要与他开玩笑,行事偏要出乎他的意料。

  今日一大早传来的消息,霍仲亨部围困北平两日,在佟孝锡已陷入孤绝境地之时,突然于昨夜撤出西线,使佟孝锡得以趁机突围,率残部往西北遁逃而来。

  门外传来一声嘹亮的“报告——”

  佟岑勋背向门口坐在椅上,头也不回,闷闷抬了抬手。

  一身戎装的霍子谦大步迈进门来,立正站定。

  佟岑勋缓缓起身,将手中那一纸电文递给他,略显肥壮的身形似乎比往日迟缓了些。霍子谦接过电文来迅速看了两眼,脸上微露诧异之色。

  “你认为你父亲为何这样做?”佟岑勋单刀直入地问他。

  霍子谦想了一想,沉声答,“北平是古都,父亲如果强行进攻,城中守军做困兽殊死之斗,必定战火四延,殃及民众,人文根脉尽毁。”他望向佟岑勋,淡淡道,“这必然不是父亲愿意看到的结果。”

  自然,还有另一层意思不可能在佟岑勋面前直言。

  霍仲亨没有对佟系精锐赶尽杀绝,放佟孝锡往西北逃窜,让佟岑勋自己来收拾这残局,这固然是信守诺言,做到了二人以子为质的约定,却也给佟岑勋留足了退路颜面,全然没有落井下石之心。

  君子之风,磊落如斯。

  佟岑勋一言不发凝视霍子谦良久,似无声的叹了口气,“你去北平吧。”

  霍子谦略感错愕,“大帅的意思是……”

  佟岑勋笑了笑,“去吧,你父亲那里头绪繁多,正用得上你。”

  他凝视眼前英姿勃发的年轻军官,仿若在他身上看见当年的霍仲亨——那个令他耿耿于怀多年的老对头,打也打过,争也争过,明里暗里交手已不记得有过多少回合。

  然则终究还是输给他,没有输于战场烽烟,却输于心胸襟怀。

  硝烟刚刚弥散,这座历经了无数次血火洗礼的古都已焕然而平静地迎来有一个明媚清晨。

  城墙无声,流云聚散,这座城市有如阅尽千年沧桑的智者,只在云天相接之处,睁开一线眼帘,淡淡看着又一幕成王败寇,看着一个失败者的远去,一个新的征服者的到来。

  对于仲亨,这也是他阔别多年,终得重归的故土。

  念卿从车中望出去,望见陌生又熟悉的景致,依稀记得不久之前才从这里惊险万端的逃离,然而转眼半年,却又跟随她的良人重新踏入这座城池。

  他一念之间,可令整座城陷于血火,也可令众生免遭荼毒。

  现在他便是这座城的主宰。

  黑色座车飞驰在出城的路上,挂的是最平常普通的车牌,随行车辆也毫不引人注目。

  没有人会想到刚刚疾驰而过的车中,正是霍仲亨夫人。

  车子渐渐远离繁华市井,驶近偏远城郊,驶向城郊医院所在的湖畔……这是念卿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她要亲自去接那可怜可敬的女子,将她平平安安接回府中。

  这是晋铭亲自托付给她的人,是他最珍重在意的亲人。

  “夫人,医院到了。”前座的侍从低声提醒。

  念卿回过神,抬头已望见前方白墙灰瓦的两层小楼,教会医院的鲜红十字嵌在墙上分外醒目。

  医院门口已有人等候,是一早安排这此处保护胡梦蝶的人。

  念卿下了车,快步走上医院台阶,却在门口被拦住。

  “夫人,请等一等!”拦住她的人一脸忧切,“对不起,您暂时不能进入病房,只能在门外探望。”念卿一怔,挑眉看向他身旁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为什么,病人有什么问题?”

  医生迟疑了下,“病人过于虚弱……而且,已患上结核病。”

  “你是说……痨病?”念卿脸色遽变。

  “是。”医生点头,“病人送来时已经被感染,应该是在监牢中染上的。”

  念卿怔怔看着医生,又看向左右侍从,一时心中茫然,只希望是自己听错。

  陡然记得久远记忆中,那个苍白枯槁的女子,念乔的亲生母亲……记起她房中传出的撕心裂肺咳嗽声,家中仆佣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惧。

  痨病,这可怕的字眼,夺去无数人性命的恶症,竟不偏不倚降临在这可怜女子身上。

  窗外春风吹得正急,柳丝短长,款摆摇曳。

  窗后的白色窗幔却纹丝不动,病房里门窗紧闭,静谧无声。初春淡薄阳光斜斜照在床头,白色枕间散下几绺乌黑发丝,垂落在床沿。一道医用屏风挡在床前,彷佛将那孤零零的女子与整个世界都隔开,生死病痛都被划分清楚。

  门推开,轻微脚步声传来。

  病床上的女子微微一动,似乎比常人更敏感,一点轻响也即刻惊醒过来。

  “夫人,不要太靠近病人,您只能在屏风外面,这个病是要过人的……”

  隐约人声令她神智又再清楚了一点,微微睁开眼,在模糊的白色中看见个隐约人影,不远不近立在跟前。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人影便又朝她走近两步。

  “梦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