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黄昏,薄云低絮,三两只倦鸟归巢。

风动垂帘,夕阳将碧瓦阑干染遍。

西厅里早早亮起灯来,将庭中一树碧桃照得影影绰绰,池中锦鲤翻波,搅起水声泠泠。

金丝楠木圆桌铺上雪白亚麻桌布,外头依次传菜,两名仆妇利落地将满桌精致菜肴一一布好,道一声“夫人请用”,便悄无声垂手退出门外。巨大的圆桌旁,念卿独自一人端坐,面对着象牙箸、净瓷碗、描金杯,和空荡荡的花厅华堂。

仲亨与子谦父子俩一同回了霍家大宅,府中也不过是少了两个人,却格外的冷清下来,仿佛里里外外人声人影都少了一半。念卿拿镂花小银勺有一下无一下搅着白玉豆腐羹,纵是出自妙厨巧手,奈何心不在焉,入口也便索然无味。

霍家大宅远在城南,算来他们也该到了。

今晚的霍家自是热闹。

念卿静静低了头,小勺滑过碗沿的轻微声响入耳异常清晰。

临到出门前,他仍同她争执,竭力想要说服她一同回去霍家,随他正大光明登门,让那些拒不承认她身份的族老族公好好看着,看清楚谁才是霍家今日的女主人。

她却不肯,宁愿惹他拂袖而去,也不肯同他一起回去那高门深院的霍家大宅。

“你怕什么?”他无可奈何地问她。

“不怕什么,我不乐意罢了,你别勉强我。”她这样答。

他十分失望,再不同她争执,沉着脸掉头而去。

纵是万般不悦,他也会依她,绝不勉强她做任何不乐意的事。

子谦却不肯依,倔起来谁也不会放在眼里,直接闯进来劈面直问她是否还在记恨当年的事,记恨霍家对她的不认可,因而不肯与父亲一同回去。他挚诚坦荡,向她应承,族公们早已放下成见,绝不会与她为难。

真是个傻孩子。

她不肯回去的缘由又怎好对他明言。

念卿笑一笑,象牙箸挑起珍珠米,送入口中细细嚼。

外头却传来隐隐声响,旋即是那响亮熟悉的脚步声……只听得仆妇在厅门外错愕道,“夫人,督军回来了!”念卿怔怔搁下筷子,来不及起身相迎,霍仲亨已大踏步地进来。

“怎么突然折回来,又有事么?”念卿诧异地站起身来,接过他的大衣。

“没事。”他今日未着戎装,一袭玄锦长衫,飘然有林下风度。

“你不回家去?”念卿蹙眉看他。

霍仲亨径自坐下,将袖口随意一挽,一面叫仆妇拿碗筷来,一面漫不经心应她,“我这不是在家么,还要回哪里去。”

念卿一时静默,也不再多问,亲手盛好汤递给他。

他给她挟菜,在她碗中堆出满满一座小山来。

“怎么样,这边厨子的手艺吃得还惯么?”他笑着看她,见她有些怔怔的,便伸手揉了揉她头发,如同对待霖霖一般,“愣着做什么,吃饭呀,我专程回来陪你吃饭的,怕你一个人冷清。”

念卿看着他,不说话,目光楚楚。

他笑了,攥住她的手,也不回避外头的仆妇,顺手一带便将她揽在膝上,“也罢……你的心意我懂得。既然你不去,我也不去,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有子谦回去也是一样。”

他岂能让她再受这样的委屈。

若将她留在外面私宅,仅他一人回去,坊间定又是一番蜚短流长,少不得又要提起霍夫人不得见光的名分出身。霍仲亨看着念卿,凝视她依然清亮照人,却已承载太多悲欢的眼睛,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不由收紧,将她紧紧地拥住。

“对不起。”他在她耳畔低低说出这三个字,将埋藏心底的无奈一并带出。

“仲亨……”念卿动容,将头枕了他肩膀,一时不能言语。

二人静静相倚,过了良久,她低低道,“我既已在子谦母亲的灵前跪了,便已立定心意,不会踏进霍家一步。这是我对她的应承,在霍家只有一位霍夫人,这是她应得的尊重,我不要同她争一个祖宗祠堂里的位置……只要在你身边,做你的妻子,对我已足够。”

“我明白。”霍仲亨叹口气,良久没有说话,掌心抚过她头发,任柔软鬓丝从指间滑过。

她也不语,与他十指相缠,倚在他身畔,心如海潮初定,月轮清照。

外面天色早已暗了下来,远近灯火次第升起。

他笨拙地盛汤给她,迫着她多吃一些,看她不情不愿,便问,“你吃不惯北方的口味,不如再换一个南边来的厨子。”念卿蹙眉将不爱吃的羊肉挑出碗外,“我只想吃萍姐做的菜。”

霍仲亨笑容温存,“那好办,等这里事情一了,我们便回家去。”

念卿低了头,“霖霖的生辰就快要到了。”

“我自然记得。”霍仲亨点头,“你放心,到她生辰那天,我们必定是在家中陪她一起的。”

桌下咪呜一声,不知哪里钻来的一只黑色猫咪绕在念卿身旁乞食。

“这猫儿和墨墨幼时很像呢。”念卿俯身抱起它,挠着猫儿的脖子,低低叹了口气,“墨墨已长那么大了,养它的时候还没有霖霖,现今霖霖也快三岁了,时光果真催人老……”

“你说谁老?”霍仲亨板起脸,故作怒色。

念卿不由笑出声来,猫儿被他厉色一惊,跃下地一溜烟跑出门去。

  第第廿八记(下)

入夜的王府大宅静谧幽深,庭台深阁都浸在水一般的月华里,湖石青苔,斜枝傍月,依然鲜朗的雕梁画栋,停留着昔日皇家荣耀。阶前浅草从中一两声鸟鸣啾啾,似犹在缅怀旧时繁华。只是人去楼空,江山易主,唯有长空素月,亘古相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