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亨,我在想……很多年以后,后世会如何评说你。”念卿挽了霍仲亨臂弯,靠着他肩膀,悠悠笑着抬眸看他。仰首之间,清辉都落进她眼底,闪动盈盈碎芒。霍仲亨微微一笑,“那么久远的事情,我没有想过。”

念卿促狭地侧首笑,“说不定会将你说成荒唐好色的大恶人。”

霍仲亨赞同点头,“那倒也不假,我确是好色。”说着他便收紧臂弯,将她箍在怀中,低头浅吻她鬓角柔发。他身上温暖气息带了说不出的缱绻味道,似秋日森林中木苔之香,撩拨得她周身绵软,膝弯沉沉的,一时无处着力。

今夜月色缠绵,子谦不在府中,跟前也没有霖霖的吵嚷顽闹……二人相携走在深庭回廊,远离扈从之扰,事务之繁,又寻回暌违已久的清净与厮磨。

“明日你将电文通告全国,又要一石激起千层浪,只怕风波比往日来得都猛烈。”念卿叹口气,静静依在他胸前,“我真不愿你独自一人去挑这样的大梁,可这件事,我又不得不支持……你做了这样了不起的决定,若真能顺利施行,于国之功,足可令后世铭记。”

霍仲亨沉声而笑,“只怕不见得,你且看吧,明日电文一发,必然有人要说我主动废督是沽名钓誉、玩弄政治的把戏。”

念卿扬眉而笑,“玩弄把戏?你倒叫他们也拿自己身家权位来玩一玩看!”

废督裁军,不是霍仲亨的首创。

早在当年第一次南北和谈之际,以孟公为首的北方内阁便已提出“废除督军,还政裁军”的倡议。督军这一职衔原只是督察地方军务,却因长年军阀混战,地方割据之势愈演愈烈,原本与督军互为制擎的地方文职长官屡遭压制,权责旁落,形同虚设。

而地方行省督军一人执掌军政财大权,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甚至敢于对抗中央,以地域门系自成一党,与政府稍有冲突即宣布独立,得到好处便又暂时归附,屡屡出尔反尔,相互间争抢地盘更是干戈不休。霍佟联军此番以武力威迫北方军阀臣服,实现名义上的北方统一,坊间民众却丝毫不以为意——原因便在于,地方大权依然被军阀们割据,霍仲亨一旦撤军,大小军阀照样我行我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再起战火。

一个内阁从登台到倒台,慢不过三年,快则在旦夕。

因此当年孟公在南北第一次和谈之际,便首次发出废督倡议,认为地方派系林立,内阁声望衰颓,正是阻碍南北合议的最大礁石。孟公此言一出,激起轩然大波,军阀中破口大骂者有之,气急败坏者有之,冷眼作壁上观者有之……却也有数人站出来,毅然决然支持废督之议。

这当中便有当时年过而立、意气风发、刚晋为上将军衔的霍仲亨。

这个损害了大多数人利益的倡议,迅速遭到反弹,主战派系趁机从中挑拨,令第一次南北和谈终告破裂,孟大总统为此黯然引咎下台,废督倡议也形同废纸一般被人渐渐遗忘。

“我从未忘记这件事。”霍仲亨凝视念卿,迎着她忧虑目光,淡淡道,“督军一职,本来与共和理想相悖,既是共和,自当推行民治,督军制度与宪法体制全不相宜,已然成为统一大业之障碍。孟公故世之前,我曾向他承诺,废督之举关乎共和成败,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我定要在告老挂剑之前,完成这一心愿。”

他看她神色不宁,便又笑道,“何况以我辈能耐,就算解职下野,以个人之能力也可尽国民之义务,没有督军这个头衔,同样能效力于国家嘛。”

念卿叹口气,“我不担心这个,你就算辞去全部官职,变回白丁一个也没有什么要紧。我只怕你只身难对众怒,积毁可以销骨,又不知会有多少人言风波……”

霍仲亭朗声笑,“风波算什么,古人云,人海阔,何日不风波!这些人言褒贬都是浮云,兴许区区几十载后,已无人记得你我。”

念卿心中震动,抬起头来,只见皓月素光,千古如斯。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浮世虚华梦,千秋身后名,旁人穷尽所能的追逐,却从来不曾入得他的眼。

世间能令她阅尽红尘,而仍心醉神驰的,也唯有这一个心怀天下的霍仲亨。

废督之功,她岂能不明白,只是这样一来他便要只身与众人为敌。而且废督裁军之后,他辛苦半生打下的基业也必然受损。于公,她当敬佩支持;于私,她却是万般忧虑。

“你不要担心,我自有我的分寸。”霍仲亨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些,给她无声的安抚。她抬眸深深看他,眉弯唇角带起一丝浅笑,“也好,我倒真希望你明日就能挂剑封印,解甲还家,陪我养花弄草,做个太平闲人。”

霍仲亨笑起来,“我就这么无用,只能种种田,养养花?”

念卿笑嗔,“不然你还想做什么,落草为寇或是……含饴弄孙?”

霍仲亨骇然大笑,一面笑一面摇头,“胡说八道!”

“谁说不会。”念卿明眸转睐,“子谦这岁数,在乡下早已娶亲成家,等过两年可不是真要给你抱回孙子来。”

“这……”霍仲亨闻言一呆,脸色变得十分古怪尴尬,似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关于子谦与夏家姑娘的事,到底要不要说给他知道呢?念卿心下踌躇片刻,终是觉得这件事还是由子谦自己来处理较好,况且他明日有大事在即,这时也没有心思管这些儿女琐事。

“对了……”念卿蓦然想起一件十分要紧的事,话到唇边却又迟疑。

他挑一挑眉,静等她说出来。

念卿垂下目光,“晋铭明日一早就到了。”

“哦,这好极了。”霍仲亨淡淡一笑,“他来看望徐胡梦蝶是么,你好好款待他,他若不喜欢回薛家便住到这里来罢,我也正好有许多事想同他谈。”

“恩。”念卿如释重负,笑着颔首。

“你在紧张什么?”霍仲亨勾起唇角看她。

“我哪有紧张……”念卿一怔,话一出口却自己也觉出不自在来,不觉哑然而笑。

“傻丫头。”霍仲亨笑着拍了拍她脸颊,“你想太多了。”

月已中天,露湿碧苔。

二人相携穿过中庭,默默无话,无声却胜有声。

霍仲亨低了头若有所思,似在想着什么,半晌喃喃自语道,“我竟已老到要抱孙子了?”

念卿错愕片刻回过神来,伏在他肩上笑不可抑,这越发令他懊恼起来,一脸认真地扭头问她,“念卿,我很老么?”

念卿咬唇而笑,在他耳畔轻声呵暖,“你老得依然令我吃不消。”

他一怔,未料到她敢如此大胆撩拨,一时心猿意马,心恨恨地难以自持。

“你这坏东西。”他瞪她。

她笑,狡黠如狐地闪身便要躲开。

他二话不说将她拽回,便在那廊柱背后将她抵住,肆意袭吻下去。

  第廿九记(上)

夜里毫无预兆地下起雨来,春雷滚过层檐,帘外雨骤风急。

许久未曾睡得如今晚一般酣沉,直至电话铃响到三遍,念卿才蓦然惊醒,探身看时霍仲亨已开了灯,起身将电话接起。他只听了片刻,说一声“知道了”,便将电话挂断。念卿心里揪紧,不知又发生什么大事,他却俯身握住她的手,“医院说胡梦蝶病势转急,正在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