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废督之议通过,各地将要面临数目庞大的军队裁员、编制整改、冗员安置及军饷调拨等问题。尤其各地军政散漫已久,中央权利一时之间难以到达,原先一人独裁的督军若不存在了,谁来顶替军务第一人的位置,谁又能当得起不受军队制约的最高政务长官?值此变革之际,军心如何稳定,外扰如何抵御?
这当中,牵涉的是无数个利益团体,是在向最顽固的军阀势力开刀。
首先摆在众人面前的,便是废督之后的地方统辖事宜。
对此,内阁阁员众说纷纭,有主张设北方联军总司令将各地军务统一管辖;有提出设军务自治委员会,仍依地方旧制;甚至有人认为只需直接改督军名衔为省长,即可实现以政治军……
黑色座车在府门前尚未停稳,侍从还来不及上前,戎装在身的霍仲亨以径自下车,将车门重重一摔,大步踏上台阶,腾腾杀气令门前卫兵连平常的“敬礼”也不敢喊出声,只屏息举枪,抬手行礼。
“一群混帐!”霍仲亨随手解下元帅佩剑,掷给身后侍从,朝偏厅里匆匆迎出来的念卿嚷道,“这群酒囊饭袋就欠收拾,不骂上一顿便不知道好歹,当老子是唱戏的一般糊弄!”
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如此暴躁失态,念卿不禁骇然失笑。
正在气头上的霍仲亨是被拔了须的老虎,谁惹上去便该自认倒霉。一众仆佣侍从都躲得远远的,端茶上来的女仆小心翼翼走近,凑巧霍仲亨转身,竟吓得她一个寒噤。
“谁吃了豹子胆将你气成这样?”念卿笑着接过托盘,遣退了仆人。亲手将茶递给他。
“还不是那群酒囊饭袋。”霍仲亨怒色稍霁,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顿,却不料将细瓷茶托喀一声崩坏,茶水溅泼他一手一袖。念卿看他狼狈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你还笑!”霍仲亨恼怒,将她一把拽入怀中,不顾她的佯嗔闪避,在她白皙如玉的颈侧狠狠啄了一吻。念卿哎呀一声睁开,抚上被他吮吻的地方,只觉微微的疼,心知必又印下淤痕了。
他志得意满地侧了侧头,对她雪白肌肤上清晰的吻痕十分欣赏,方才熊熊怒火总算熄灭下去。这变脸如翻书的脾气多年不变,发起火来足以将人吓死,一转眼高兴起来却连为什么发火也忘记得干干净净。念卿啼笑皆非地瞪了他,唇如红菱似扬非扬,看在眼中令霍仲亨心里不觉怦然,一手抬起她下巴……她却蓦地转过身,那手帕掩了唇,低声呛咳起来。
霍仲亨一怔,揽过她身子,皱眉审视,“这是怎么了?”
“没事,早上有些着凉罢。”念卿笑笑,精神倒也如常,只是脸色略有些不佳。霍仲亨抬手摸了摸她额头,眉头深深纠起,“你在发热?”
“哪有!”念卿只觉稍有些潮热而已,并无什么不适,便推开他的手笑道,“我又不是霖霖,你大惊小怪做什么……”她拖了他的手,不由分说拖他到偏厅,带他看那满满一屋子孩童的玩物衣裳,都是她精挑细选来的宝贝。
“这是给霖霖的小绣鞋,南边可找不到这么好的手艺,听说是以前宫里针线嬷嬷做出来的,还有这个——”念卿欣喜地翻出各种宝贝来炫耀,“我猜霖霖会喜欢这个,不过那一样也不错,她脾气像你,惯爱男孩子玩的东西……”
“念卿。”霍仲亨在身后唤她,双臂从腰间环过来,将她紧紧环住,低声歉然道,“我们回去的日子恐怕还要再延一些时候,这里有些事,我还走不开。”
念卿怔了怔,转过身来望住他。
“对不起。”霍仲亨眼中满是愧色,“霖霖的生辰,怕是赶不上了。”
念卿不说话。
“我想这丫头也不会计较。”霍仲亨放软语声,陪笑道,“她究竟还小,往后我们有的是时间陪她玩,对么……”念卿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双湖蓝锦缎的女童绣鞋,鞋尖上白绒线盘出惟妙惟肖的猫儿,分外讨喜。
“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她又该长大了,这鞋子怕也穿不上了。”念卿幽幽一笑,将小鞋子搁回原处。霍仲亨一时不知能说什么,只默然将她揽住。
“我知道废督这事很难办。”念卿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难,相当难。”霍仲亨直言不讳承认,也只有在她面前才可尽数道出心中烦恼,“废督不成,和谈就难办。现在北边已经愿意谈,南边却仍在观望废督能否真正执行。”
“大总统必是受了陈久善的挑拨,他的个性素来优柔,对北洋派系又久存偏见……”念卿叹息,“你虽然开了废督的头,真要做起来,又岂是三两句话那么简单。这些人将事情也看得太轻易,怎能指望一朝一夕就把这件大事办好。”
“不是他们想得轻易,是根本没打算往难处想。”霍仲亨冷冷道,“你知道这帮混帐东西今日会议上提了什么建议么?”
他将那些馊主意一一说给她听。
听得设北方联军总司令统辖各地军务时,念卿只摇头叹息,这一相情愿的想法根本不合实际;再听到有人提出设军务自治委员会时,便蹙了眉,心知这与旧日督军制并无不同,只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可最后听到竟有人说只需直接改督军名衔为省长时,饶是她如今性情已和婉许多,也禁不住恶从心头起,只想骂一声——“竟有如此饭桶!”
“可不就是一群饭桶!”霍仲亨也恨得牙痒,“这帮人若是我的部下,立刻踢出去一人抽上一百鞭子再说!”
念卿笑,一面笑一面拿手帕掩了唇,又咳了几声。
霍仲亨拍抚着她后背,皱眉到,“这风寒也不可大意,要让医生看看才好。”
话音未落,就听侍从在外头敬礼道,“报告!薛晋铭带了一名德国大夫前来拜访夫人。”
念卿讶然,旋即想起今晨同他通过电话,原是怕他独自一人心忧,故致电问候,却被他在电话里听见她有些咳嗽……想不到这就带了大夫上门来。
“难得他有心。”霍仲亨毫无芥蒂地笑道,“正好,我早想与他会面。”
念卿淡淡而笑。
这两人是早该见面了。
只是仲亨近日忙与要务,晋铭又伤心梦蝶因他而死,歉疚不已,前几日将她未嫁前住过的一处旧屋买下,要按照梦蝶幼时心愿,将那屋子改建成一处四季有花的花房……她也未曾劝阻,任他自去忙碌,有一桩事忙着总能缓释些悲伤,多完成一桩梦蝶生前遗愿,也可令他心结稍解。
三〇记·(上)
一大早云低风急,到眼里终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檐下水滴如珠,溅落在房檐下的青瓷金鱼缸里,一尾锦鲤耐不住雨天气闷,啪地跃出水面,跌在门口青砖地上。女仆正为两位客人上茶,没留意这小小动静,只有薛四公子上前将那尾鱼儿捧在掌心,俯身放回鱼缸。
他身旁那位高鼻金发洋人笑着说了什么,唧唧咕咕却教女仆听不明白。
廊下脚步声近,督军爽朗语声远远传来,“薛晋铭,你怎么挑了这样一个天气来?”
薛晋铭一抬眼,见雪亮军靴踏入门来,霍仲亨戎装在身,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念卿施了眉黛薄妆,珍珠犀梳绾起低髻,含笑随在他身侧,修袅身影裹在雪青色旗袍下,那泠泠如水沉的颜色本是十分压人的,偏生被她穿来,自有一种停云敛雾的风流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