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仲亨直走到薛晋铭面前,直呼其名,同他半分寒暄客套也没有,“要来也不早说,害得念卿一点准备也没有。”
薛晋铭微微一笑,率先朝他伸出手去。
他二人的握手短促有力,俨然有老熟人的默契。
念卿从旁瞧着,不觉莞尔,“可不是,你一来就下雨,我这不贤惠的名声竟是被你带累了。”
按照南方的习俗,主人家会客之日若赶在下雨天,便是这家主母不贤惠之故。
“夫人自然贤惠,我只怕督军嫌我讨厌,特地赶了这时辰来。所谓人不留客天留客,今日怎么也要在府上讨杯酒喝。”薛晋铭亦不客气,趁此将霍仲亨挤兑。他携来的异邦友人含笑站在一旁,听不懂三人笑谈,一双蓝眼只惊艳地望向念卿。
薛晋铭适时为他引荐,“这位是李斯德先生。”
李斯德是他给自己取的中文名,到南方游历已有数月,虽是第一次来北平,却对古老帝都景仰已久。他用生硬的英文表达对霍督军的敬意,盛赞霍夫人的美丽。看他热情有礼,念卿心存好感,却听薛晋铭介绍他是有名的胸科大夫,一时微觉意外。
“这次将李先生请来北平,本是为了梦蝶……他在这方面极有权威,只可惜我们到得太迟了。”薛晋铭淡淡解释,霍仲亨闻言望向念卿,眉宇间掠过一刹那异样的阴霾,旋即平复如初,“多谢你有心,念卿正巧有些着凉,劳烦大夫看一看也好。”
念卿无奈而笑,虽觉得他二人小题大做,这番盛意却不好辜负。
李斯德随身携了诊箱,提出最好到房间里去,需要贴身检查。
念卿只得笑笑,“那去楼上吧。”
她温润目光从薛晋铭脸上扫过,转而望了霍仲亨,似有一丝欲言又止。
霍仲亨颔首微笑,“去吧。”
看她领了大夫往楼上去,身影消失在转梯处,霍仲亨这才看向薛晋铭,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薛晋铭脸色亦转肃,“她接触梦蝶多日,小心为好。”
霍仲亨浓眉纠紧,“当时医生已检查过,说她无恙。”
“我听李斯德说,这病过了人不见得立时能显现,每人体质不同,有的快有的慢。”薛晋铭语声有些发涩,怔了一刻,勉强笑道,“我向来多事,你不要见怪,总之让医生瞧瞧总没坏处。”霍仲亨没有说话,目光定定望向楼梯处,良久才沉声道,“多谢。”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
檐下雨滴如注,庭中花树摇曳,风里携来青苔香气。
薛晋铭端起荼来浅抿一口,“贡茶?”
霍仲亨一笑,“万寿龙团。”
“难怪。”薛晋铭亦笑,“眼下等闲已喝不到上好滇茶,川滇盐荼之路垄断至今,但愿督军此次废督功成,也让我等早日喝上好茶。”
“川滇这头向来偏安,自成一系,惯会见风使舵。”霍仲亨不以为意,摆摆手道,“但此次废督,最不情愿便是这些个人。明里不敢叫嚣,暗中阳奉阴违。”
薛晋铭笑道,“你废掉的是他们手中真金白银,一旦不在其位,这些人操纵不得权柄,所把持的烟土、黄金、盐茶等买卖,少了哪一单不是剜他的心肝?”见霍仲亨沉吟不答,他垂下目光,以茶盖专注拂去浮叶,淡淡道,“逼得太狠,狗也要跳墙,总得给人留条活路。”
这话说到霍仲亨心坎上,正是他近日踌躇难以决断的关键。
废督的决议一下,便是劲弩离弦,再不能收回。
若遇阻抗,只得强力执行,否则内阁威望何存,往后号召力何在。一旦因此激起兵事,却又与废督初衷相违,自是下下策。但若此时从权妥协,不从根基上彻底废督,民众舆论必定失望,对和谈与新宪的信心也会受到影响。日后再要削弱藩镇武力,只怕又需大动干戈。
照霍亨一贯的手段,打蛇打七寸,既要动手便不会再留退路。
但毕其功于一役,终究是不合实际的空想。
“你这话,道理是不错。”霍仲亨犀利目光落在薛晋铭脸上,缓声道,“依你看来,此事以缓行为宜了?”薛晋铭并不即时回答,那双总带着三分笑意的凤眼,悠然看向门口雨滴溅落的金鱼缸,“督军可曾听闻过一则烹菜的法门,叫做慢火煎活鱼,温水煮青蛙?”
霍仲亨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似乎觉得这句话实在有趣,他足足笑了半晌,才扬了扬眉道,“这倒是你薛四少的手段!”
“过奖。”薛晋铭笑得谦和温雅。
单看这谦谦君子模样,谁又想得到他曾是辣手闻名,等速不择手段的那个警备厅长;谁想得到他镇暴缉凶,手上也曾人命累累。霍仲亨若有所思地看着此人,目光不觉微睐如鹰。
“此番南方的事,我欠你一个人情。”霍仲亨敛了笑容,抽出一支雪茄,将烟盒抛给薛晋铭。
“原是我欠你人情在先。”薛晋铭随意一笑。
说远些,当年只身南下,若没有念卿暗中相护,以霍夫人的身份为他里外照应,单凭他赤手空拳也没那么轻易打下今日局面;说近些,在军火上头若非他走的是霍仲亨的门路,又岂能无往而不利,令黑白两道都甘愿买账。
“那是另一码事。”霍仲亨摆手,青烟袅绕指间,如拨云推雾,“南方几年前就有心招揽你,以你的才干,自不会久居人下。但我听说,你答应为南方督办军务,领了个副督察的虚衔,却不肯接受实职,这又是为何?”
薛晋铭略一沉默,“仕途沉浮,如同船行水上,不如踏在陆地上实在。”
霍仲亨抬了抬眉,并不反驳。
“发展军工实业是我真正心愿,回南方就职只是暂缓之策,我终归要走回自己的路。”薛晋铭淡淡而笑,转开了话锋,“督军,你可知我唯独佩服你哪一点?”
“不知道。”霍仲亨皱眉,答得干脆。
“你能知难而上,以一已之力改造时世,不像大多数人,终需改变自己以适应世事。”薛晋铭目光平静,显出历经磨砺方有的从容,“我曾以为,需达成你这番功业才算抱负得展,但其实你我各有所长,本是不一样的人,你善治军,我善谋商,我实在无需以你为标榜。”
三〇记·(下)
医生戴上听诊器,一端小贺筒贴紧夫人后背,示意她深呼吸。
医生的蓝眼一眨不眨,凝神细辨认,复又示意她轻轻咳嗽。
夫人试着咳了两声,却当真惹起一阵呛咳,抚胸咳了良久才平息下来。医生听着她咳嗽的声音,眉头越发皱紧,听了良久仍是一言不发。女仆在旁看着,见无人目光低垂,气息微微的样子,那脸颊耳后的肌肤皙白,莹莹肤光透出一抹嫣红。
医生检查得十分细致,最后又取了涂片小心翼翼保存起来,放入诊箱。
一直安静的夫人却回转身,低低开口,讲的是外国话,令她全然听不懂。
“我的状况是不是不太好?”念卿噙着微笑,语声平静。
李斯德大夫看着她,碧蓝的眼里似乎有些起伏,只温言道,“不要担心,我现在还不能下结论,要看涂片检验结果。”念卿点点头,没有言语,静看他收拾诊具。
看他一样样的收拾好,女仆欲上前帮忙,却听夫人忽而幽幽开口,“你再检查一次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