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国人向来善疑,有好事不见得肯一呼百应,有坏事则必定蜂拥而上。如是一夜之间,霍仲亨从众望所归,变成众矢之的。

将军府一墙之内,鲜花着锦,芳菲正盛,满目春光绚烂夺人,分毫不受外间风雨人言影响。

进进出出的仆从丫鬟忙碌不休,楼上走道里已堆满大大小小行李箱子,管家仍在指挥着下人将更多物件收拾装箱。

后苑里浓荫浅碧,花树掩映,却是一派宁静。

仆佣远远候在廊内,进出端茶送水也小心放轻了脚步,唯恐惊扰了苑中午后清幽。

那茵茵浅草铺满庭中,海棠树下悬着秋千架,缠绕在架上的花藤须蔓袅袅,随风而颤。

秋千架下设了青藤贵妃榻和一把西式长椅。穿淡青衫子,垂着两条粗黑发辫的丫鬟将一盏刚沏好的万寿龙团轻轻搁在四少手边藤几,朝他低低一笑。这是他偏好的茶,每日登门必喝。这阵子他每日都来,将军和夫人早已将他视作自家人,无需讲究繁冗礼数。

青藤贵妃榻上的夫人斜倚锦靠,拢着面纱,拿绢扇遮了半脸,仿佛刻意与四少离得远些。

李斯德医生戴着听筒凝神在她背上听了半晌,微笑点了点头,又从诊箱里取出注射针和药水。女仆从旁看着那长长的针头,不觉瑟缩,夫人却已习惯了,顺从地伸出手臂,任女仆帮她挽起袖子。

她越发瘦了,皙白如雪的肌肤下,淡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针头扎进去,薛晋铭眉头也随之一紧。

医生转头用德语和他说了什么,他目光便是一亮,熠熠如星子,“看来这静息疗法还真有用,医生说你状况不错,至少没再加重。”

念卿微微一笑。

薛晋铭欣然道,“等送你回到家中就更好了,海边空气洁净,气候温暖,最宜休养。”

“晋铭,这真的不必。”念卿无奈而笑,虽不指望能在这件事上说服他,却仍想劝上一劝,“你既已经接受南方的军职,还是早些过去就任为好。我又不是没人护送,这路上医生仆佣还少得了吗,哪里需得你再专程送一趟?”

薛晋铭打断她的话,“没错,你有的是侍从前呼后拥,但朋友,只得我一个。”

念卿无话可驳,默了片刻,轻叹道,“你又这样不顾轻重。”

他深深看着她,“没有什么能比你重要。”

“傻话,你当然有更要紧的事,你的理想责任抱负,这些难道不重要么?”念卿蹙起眉头,似乎真有些生气了。她为他着想,他自然是懂了,于是也不分辨只淡淡地笑,“等将军在北平的要务了结,赶回你身边,我自然就会离开……况且他不是应诺在霖霖生辰之前赶回么,短短时日耽搁不了什么,你放心。”

念卿沉沉一叹,“可是晋铭,你这样做,有没有想过方小姐的处境?”

薛晋铭脸色一黯。

她却止住语声,没有再说下去。

薛晋铭抬眼看去,却见是霍仲亨回来了,正大步从廊内而来。身后还跟着侍从,一面走一面向他请示着什么,霍仲亨脸色阴沉,在不远处立住脚,回身厉声斥那侍从,“这还有什么可斟酌,该毙就毙,军纪国法是用来讨价还价的?”

侍从噤若寒蝉地退下。

念卿从榻上起身,蹙眉控问,“这又是做什么,一回来就杀气腾腾。”

霍仲亨回过身,看见她微扬了脸,风吹起面纱,鬓发肩头都沾上细碎落英。

“没什么,小事一桩。”霍仲亨笑了笑,迎着她执意追问的目光,只得回答,“刚处决了靳义明。”

薛晋铭闻言一惊,念卿也微微变了脸色,“靳义明是佟帅的部属……”

霍仲亨抬了抬眉,倨傲尽显,“那又怎样,姓靳的带头抵抗废督,兴兵独立,我就是要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你嫌到处树敌还不够多么?”念卿怔了半晌才说得出话来。

“我对这帮人已足够客气!”霍仲亨原本就阴沉的脸色越发铁青。

当日一纸急电打断了府中午宴,传来靳义明与吴云鹏等人图谋独立,反对废督的消息。

这个变故令霍仲亨不得不重新衡量局势利弊,虽然以他不甘妥协的个性,宁愿付出重大代价,也要将“腐肉”一刀剜尽。然而内外交困的局势,与军中人心的浮动,迫使他正视念卿的担忧,与薛晋铭提出的缓行建议,最终妥协于现实,颁布了令舆论大失所望的废督令。

比起外头的骂声一片,更大的煎熬来自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