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恰恰是比任何人都更不愿看到这妥协的后果,却又不得不做出妥协的决定。

“这一次,我是真的将自己推上国之罪人的刑台了。”

发出电令的前一晚,他向她说出这句话,明知不可为,亦为之。

这世上,唯有她明白他的苦楚。

但宁愿看到这个结果,哪怕是妥协,哪怕是不甘……除此之外,废督令得以颁行,他在北平的政务也暂告段落,得以返回南方整饬裁军善后事宜。

总算可以回家,这是比废督令颁布更令她欣悦的事。

在北平还遗留着一些繁琐政务,需耽误些时候,子谦也还没有回来。她一心等着他忙完这些事,一同回去,可是他等不及,一刻也不愿耽误,只想尽早将她送回温暖的南方——

不是他不能等,是她的身体不能等。

这个病,来得措手不及,仿若一夜之间将他和她头顶睛空遮满乌云。

霍仲亨不愿再多谈论政事,转向一旁的医生,淡淡岔开话题。

“今天怎么样?”他握了念卿的手,“大夫检查后怎么说?”

“很好,有好转。”薛晋铭笑着替医生回答。

霍仲亨喜上眉梢,连声道,“你看,我就说没什么大不了,这点小病算得什么,等回去好好养一阵子,不又鲜蹦乱跳才怪!”

念卿被他的话逗得笑出声,不留神呛了风,又是一阵咳。

薛晋铭忙要去拍她后背,却几乎与霍仲亨同时伸出手,于是顿住,缓缓将手垂下。

霍仲亨的目光投过来,与他交汇,二人心照不宣,眼中俱有忧色。

医生已证实念卿被梦蝶过上了肺结核。

迄念仍没有任何药物或手术能有绝对把握治愈这病症,在贫苦民间,染上痨病便意味着一只脚已踏入鬼门关。纵然是豪门富家,也有许多人因这个病而无可救药。

能在这个病里存活下来的人,并非没有,只有少之又少。

一半赖于药石见效,一半赖于自身生命力的顽强。

所幸念卿的病发现得早,并未如梦蝶一般病入膏肓,大夫给她的方子见效也极快。

她是从鬼门关里一次次闯过来的人,幼年捱过了肆虐贫民区的伤寒和疟疾,又逃脱了狱中绞刑和饥寒,再从复辟者与日本人的魔手中逃生,复又躲过刺杀遇袭;即便父亲早亡、母亲惨死,连她全心呵护的妹妹也遭遇那样的不幸……唯有她依然不折不挠立于他的身侧。

当年族公极力劝他休弃这个女子,曾搬出命数之说,称她命格刚硬,有克亲之虞。

霍仲亨从来不信鬼神命数这些虚妄之谈,直到如今方肯相信,也宁愿相信,只愿她当真命格刚硬,能克制一切灾劫,纵然将这灾劫应在他的身上也好。

“李大夫这静息疗法,听着玄乎,看来倒是真有效!北边气候不好,这时节又多柳絮,对你身体不好……这两天你就尽快启程,早点回去休养,也好早日好起来。”霍仲亨看着她,似乎急不可待,恨不得立刻将她丢上专列,送回千里之外的家中,只是手心里却将她的手攥得极紧极紧。念卿莞尔,轻轻点了点头,也将他的手指用力扣住。

  

  第卅一记 (下)

 

下值废督引起轩然大波,南北和谈风云变幻之际,一向备受瞩目的霍夫人却突然离开北平,只身返回南方。这一异动,引起外间诸多揣测,霍仲亨与南方的微妙关系再次成为局势焦点。

霍夫人启程当日,中外记者早早守候在车站,将去路围了个水泄不通。然而直等到晌午也不见动静,原来早在前一晚,霍夫人携友人侍从已悄然离开北平,一早从码头乘船离去。

船头风势劲急,清晨的风捎来潮湿雨意,海天处层云铺展,由鱼白至浅灰,仿佛是淡墨在天边匀匀染出。海风吹得面纱飞扬,发丝缭绕,念卿站在甲板栏杆后,眺望远处雨云,良久怔忪出神。

“要下雨了。”

身后脚步声近,他来到身旁,静静陪她看那海天相接处一只海鸟翩然掠过。

念卿并未回头,默了片刻,淡淡说,“你走的那日,也在下雨。”

薛晋铭沉默。

恍惚里今夕何夕,那一天,码头雾雨迷离,她远远目送他孑然远去……转眼三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也不过一千多个日夜,兜来转去似乎一切都已改变,可他和她竟还能站在一起,同看海天渺渺。

那些悲酸辛苦的记忆,在这一刻如怒潮冲上岸边,渐平渐缓,终化作无声无息的泡沫,远远荡开在一望无际的海岸……余下的,唯有宁静与释然。

假使这船再也不停,就这样行驶下去,在无边无涯的海上永久飘荡,那会是梦中的极乐。

“中午停靠安平港,再乘车绕过省城,傍晚之前就能抵达。”他淡淡一笑,转开了话头,“这样虽费些周折,总好过一路兹扰。”

霍夫人今日抵达的消息早已传开,码头上少不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记者。

一路上刻意低调回避,固然是出于安全考虑,却也不想在霍仲亨正值风头浪尖的时候另生枝节。她患病的消息更不愿被外界得知。乘船也是医生的建议,专列上空气流通不畅更比不得轮船平稳,不利于她的健康。

霍仲亨将她托付给他,他亦不辞千里护送她返家,如同上一次舍生冒死将她送回霍仲亨的身边。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信任与尊重,亦是他与她之间超越俗念的友谊。

这一路,从北而南,在船上共渡的时日也漫长也短暂。

隔了诸多侍从医护,真正单独相待的时候并不多。

但他每日都能陪着她,能同她在甲板上散步,各自沐着阳光海风看书,偶尔说说笑话;他指给她看鱼跃鸥翔,看晚霞朝日;兴致好时,她低声哼唱婉转的歌谣,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夜里苏醒的“中国夜莺”,歌声在字根表的海面悠悠飘散,如同浪涛声里海妖的低吟……

“晋铭。”

她蓦然开口唤他名字。

他静静等她说话,等良久,耳边只有海风吹过的声音,交织浪涛起伏的旋律。

“谢谢。”

她半垂眼帘,并不侧首看他,只低低的一声,以从未有过的郑重态度道出。

薛晋铭良久不能出声,伫立在风中,仿佛神思已被风吹散……终究不知是从哪儿找回来的声音,涩哑低迷,他喃喃地答,“这两个字且留着吧,往后你要说的时候还多。”

念卿一笑,转头掩唇,再一次剧烈呛咳。

他慌忙去扶,她却猝然转身,扶了栏杆快步往舱室里去。

船身在海风里微晃,她一个踉跄,跪倒在甲板上。

身后一双手伸来,及时将她挽住,二话不说将她横抱起来。

他的臂弯坚实有力,衬衣下透出暖暖体温,心跳的声音比她更急更促。

薛晋铭大步奔回舱室,连声急唤大夫。

随行的李斯德大夫赶来,她已咳得几乎窒息,直至注射了针剂,方才渐趋平缓。

药力令她沉沉昏睡过去。

留下两名女看护陪伴在床边,大夫与薛晋铭退出舱室,沉默走向船尾甲板。

“目前在手术处理方面,只有肺部压缩被证实是确切有效的手段,危险性也很高,大多数人不愿意冒险尝试人工气胸疗法。”李斯德点燃烟斗,一边走一边沉吟道,“照霍零售价现在的情况看,保守的静息疗法只能延缓病情恶化,一天天拖下去,治愈的希望越来越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