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方法假使失败,会怎么样?”薛晋铭沉声问。

李斯德沉默片刻,“霍夫人说,她乐于挑战危险。”

薛晋铭一惊驻足,“你将这想法告诉她了?”

“她作为病人,有权利知道一切。”李斯德扬了扬眉,深蓝眼睛里透出德国人固有的坚持。

等候在码头的五部黑色车子一早摘去了车牌,随行侍从皆着便服,饶是如此仍被无孔不入的新闻记者尾随发现。戴了面纱的霍夫人,身在仆从簇拥之中,远远看去依然醒目。她被仆从搀扶走出舷梯,身形更加清瘦,步履间显得憔悴。

有眼尖的记者骤然发现,陪伴在霍夫人身旁的友人竟是薛四公子,旋即相机咔嚓拍下了薛四公子搀扶她上车的一幕。只见前后各两部车子开道护卫,霍夫人与薛四公子同乘中间一部车扬尘而去……翌日报章铺天盖地俱是这暧昧香艳的消息。

终究还是回来了。

五月薰风拂暖,车子飞驰在傍山临海的路上,昔日熟悉景致一一掠过眼前。

薛晋铭凝望车窗外,一时有些恍惚。

入目绿荫葱茏,各色繁花开满山壁道旁,一路上烈烈夺目的木棉树,仿佛团团火焰绽在枝头。此间的木棉比南国开得要迟,每当看见南国的木棉,他总想起她……身旁念卿已沉沉睡着,疲惫地靠了椅背,苍白脸颊透出病后潮红,睫毛如蝶须覆下。

蜿蜒道路盘山而上,直抵山顶,那临海而筑的豪宅隐现于绿荫之间,屋顶白石雕花已隐约可见。那便是传闻中的“茗谷”——当年大督军霍仲亨一掷千金,买下海滨半山风景绝伦之处,聘请名师张孝华设计修筑了此处别墅,送给新婚夫人作为结婚礼物。

“到了。”念卿不知什么时候已醒来,转头对他柔柔地笑,“晋铭,这里便是我家。”

薛晋铭亲自扶她下来,她欣喜地指他看那一丛丛雪团似的白茶花,喃喃道,“我以为今年花期已过,再也见这着这些花开了……”

他扶着她臂膀的手,蓦然一紧,脱口道,“胡说。”

她淡淡一笑,仰首深嗅风中芬芳,“仲亨给这里取名茗谷,谷,有归隐林泉之寄寓。”

“茗,则取自白茶花的别名玉茗。”他接过她的话,微微笑道,“我也爱这花,还曾想,日后我若能有一个女儿,便也取玉茗为名。”

他与她四目相对,各自眼中笑意深浅,浮沉心绪却是无痕可寻。

白茶花期已将尽,莹白细碎的花瓣随风吹落,扬扬洒洒,铺散在门前一小段青石阶上,风里芬芳远送,远处木棉摇曳一树红焰,天际流云无声。

侍从仆佣远远迎出来门来,从大门一直站到台阶下。

“妈妈——”

脆嫩的童声骤然传来,念卿一震,抬头看向大门,忙叫人近前拦住。

然而冷不丁侧面围栏上,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突然翻上墙头,手舞足蹈地就要扑向念卿。似乎是女仆惊慌地叫声随之响起,“霖霖小姐,快下来!”

“快抓住她!”念卿的惊叫声里,薛晋铭箭步上去,捉住那红衣小女孩的胳膊,如拎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在她稚嫩愤怒的尖叫声里,总算将她从那一人多高的墙头拎下。

“坏人!坏人!”霖霖发辫松脱,长发乱如蓬草,身上脸上都蹭满墙上灰泥。薛晋铭刚要松手放她到地面,她扭头一口咬在他手背,手里拿着个小小的木削手枪不由分说照他打去。左右仆佣慌忙上前帮忙,左一个大小姐,右一个小祖宗的央告,可霖霖咬住薛晋铭的手背就是不松口。

蓦听得夫人唤了声“霖霖”,余下的声音却被一阵咳嗽掩盖。

霖霖一呆,抬眼见她被人扶着,拿手绢掩了口,只是咳,咳得像要喘不过气来。

“妈妈!”霖霖终于松开薛晋铭的手,无视那渗出血丝的细小牙印,只顾挣扎着扑向念卿,“抱抱,妈妈抱抱……”

念卿慌忙退后数步,冷下脸来,弱声道,“说过不许爬树翻墙,为什么又不乖?”霖霖大声委屈道,“姐姐不许霖霖看妈妈,霖霖有乖的!”

念卿看向她身后,这才发现一直陪着霖霖的并不是保姆萍姐,而是四莲。

四莲换了一身白衫蓝裙,发辫剪短,俏皮地束起,额前略微烫了一点卷发,整个儿便焕然一新,浑然脱去了小城姑娘的拘谨,俨然一个文静清秀的新式女学生。

见霍夫人这样看她,四莲早已羞红了脸,低头怯怯唤一声,“夫人。”

念卿微笑点头,却顾不上同她问候,霖霖已不高兴地闹起来,扭着身子定要扑向母亲身边。看着她急出汗的小脸,念卿心头一酸,眼眶也微微红了。

薛晋铭看她面有不忍,唯恐她一时心软去抱孩子,忙一手揽了她,示意四莲抱走霖霖。

却见念卿冷冷连脸色一沉,对霖霖硬声说,“你不乖,这个脏样子还咬人,妈妈不想抱你!”

听得她这样说,霖霖呆了,摸摸自己一脸泥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渐渐浮上泪水。四莲俯身来抱她,她将脚一跺,扭头转身就跑,一溜烟跑进大门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