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谦沉吟片刻,沉声道,“大体还安稳,只是南边又不太平了,日前北平又接连出了事,此次父亲命我回来便是秘密调查那几起暗杀事件。”

屏风后她的身影一晃,语声陡紧,“暗杀?”

南边怎么个不太平,北平又出了什么事,何以又牵扯到暗杀---------这此日子她竟全不知情!自回到家中,仲亨每次发来电报只是寥寥数言问候,从不提及政事。身边除了仆从便是医生,在这临海眺远的茗谷别墅中,远离纷扰,她竟错觉风平浪静,以为岁月终归于静好。

念卿怔怔抚住胸 口,蓦地明白过来,这宁静幻象是仲亨和晋铭联手给她撑起的避世之伞,是故意为她隔绝忧患,好让她静心养病,不再受半分惊扰。

  第卅三记 (下)

纵使机关算尽,也敌不过人世无常。

就在念卿因病离开北平的次日,顾青衣一封密电送到,传来同样的坏消息--------大总统旧疾复发,早在霍仲亨宣布废督时便已卧床不起,日前病逝急遽转危,情形大为不妙。

早年辗转流亡,又为国操持多年,大总统虽不过五旬年纪,却是重病缠身,身子时好时坏。南方政局向来动荡不宁,也与他随时可能转危的健康状况有关。一量德高望重的大总统倒下,谁来接手权柄,谁又能担当众望?

大总统原本挑选了两名副手作为继任人先,带在身边苦心栽培。 其中他最青睐的一人,遭遇叛军袭击身亡,另一人年富力强,出身句门,被委任为总统府总参谋长,却始终受大总统压制,迟迟不肯放权。在这微妙情势下,以陆军总司令陈久善为首的军中元老开始蠢蠢欲动,在军中分为两派势力,向大总统屡进谗言,公开与总参谋长想抗衡。

“陈久善一心扩充武力,虽不敢公然反对南北和谈,暗中早已做了无数手脚--------他贿赂北方政要,挑动地方军阀混战,向政敌暗下毒手,如今越来越肆无忌惮。”子谦略一迟疑,沉起道,“父亲可曾向你提过光明社?”

这三个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念卿心思纷乱,不及细想,脱 口问。“那是什么?”

“是一个诗社。”

“诗社?”

念卿心念电转,蓦然记起早在北上之前,仲亨曾下令查封过一间非法聚众的诗社,她曾为此劝谏仲亨,对待热血青年不要过于强硬……“是了,我记得这名字,仲亨曾逮捕过这诗社的几个人。”

子谦深吸了口气,“那个时候我化名郑立民在北平参与运动,结交了些人,也闹过些不知轻重的事端……”他语声中虽透出难堪,却直言坦诚过往,毫无掩饰之意,屏风手的念卿微微一笑,接过他话语答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同你已没有关系。”

子谦默默听了,心中又暖意漾开,良久方又开口,“当年我曾与这光明社的人有过交道……那时我用化名隐藏身份,他们并不知我是霍仲亨的儿子,因父亲查封诗社一事,曾要求北平学生联合发起抗议,捏造假证据污蔑父亲残杀学生,还许诺向学生组织提供武器和经费!”

念卿一惊,“他们竟有武器来源?”

子谦肃然道,“我自然不答应,就此与他们闹翻,再无住来。这帮人行踪隐秘,当时我已觉着其中一二人来历可疑。日前南方接连发生几起暗杀,被害政要都是陈久善的对头,明里暗里都是总参谋长的支持者。一直调查此事的情报局顾小姐查到线索,逮捕了几名疑犯,顺藤摸瓜发现背后暗杀组织与当年光明社有关,并且……”

他语声一顿,似有迟疑。

念卿冷冷问,“并且怎样?”

“并且,顾小姐在暗杀绑架资料中发现了霖霖的照片。”他语声未落,屏风后一声轻响,似有什么被掀翻,只听夫人呼吸陡急,猛然会传出阵阵咳嗽……子谦心中一紧,径直绕过屏风,只见她正匆匆收起手帕,一瞥之间,他已看见帕子上的点点猩红。

他慌了神,什么也顾不得,立刻冲上去扶起她。

她一时说不出话,只用尽力气推他,良久喘出一句,“你出去……这个病会过人的!”

子谦呆呆看她,整个人似僵了一般。

只知她被病人传染上了肺病,却未想到已严重到如此程度。望着她苍白脸庞与唇角残余的血迹,子谦心里一片混沌,素日里想得起的念头,都纷纷涌了上来,历历往事从眼前心头上呼啸而过。

从前曾那样鄙夷她,也曾在初见时惊愕于她的风度,曾在母亲灵前逼迫她下跪,又曾为了她妹妹的事与父亲大闹一场,弃家而去;她曾曾经误会他做下禽 兽之行,愤怒中将他掌掴,那是除母亲之外,唯一敢打他的女人;她又在父亲震怒鞭打他时,挺身为他挡住鞭子;他负伤病倒时,她守在身旁寸步不离;遭遇危难时,她与他同在一起,共历惊涛骇浪……这个女人,总是高高在上站在父亲身旁,用她的光芒刺痛他的眼。

然而现在,她竟变成这个样子,脆弱得仿佛仿佛生命随时会消失。

真的是她么?

是他恨过,感激过,也敬畏过的那个女人么?

他敬畏她,如同敬畏父亲一般敬畏着父亲的妻子。

这念头如腾腾烈火燃烧在身,令他踉跄后退,背抵上身后的屏风,将屏风轰然撞倒。

“子谦?”她怔仲抬头,见他喃喃开口,语声变得低涩沙哑,“你不会死的,有我守在这里,什么人也伤不到你,什么事也伤不到你。”

念卿僵住,在他眼里看到迥异往日的灼热。

外头传来女仆的语声,屏风倒地的声响惊起女仆连声探问,“夫人,有事么?”

这声音令子谦眼神一乱,那灼热的光芒熄灭下去,额头却渗出汗来,仿佛刚自一场噩梦中惊醒。念卿随口应了女仆,拿手帕掩住唇,将脸侧向窗外,挥手让他退出去。

子谦深深低头,退到屋子正中,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沉默。

屋子里静得可以听得到走廊上女仆走动间裙摆的声响。

壁上挂钟嗒的一声,似一枚石子投在死 寂的水面。

窗下的念卿转过头来,脸上平添霜色,眸子里冷冷有迫人的光,“你是说,他们想对霖霖不利?”

“父亲有这个担心,这次他派我带回最精锐的一个警卫连,叮嘱务必保障家中安全。”子谦肃然抬首,坚毅唇角流露男子汉的傲岸,“夫人请放心,你和霖霖的安全有我负责。”

念卿微微点头,紧绷的下颌与柔美身廓,透出蓄势欲发的怒意,令他想起家中那只优雅而危险的母豹。她徐徐转过身,语声稍缓,“你父亲在北平可好?”

子谦略皱了眉,“我只匆匆见到他一面……因大总统这一病,和谈的事便又悬了,若这时候大总统撒手西去,继任者还会不会接受北方和谈条件便是求知,父亲十分忧心,大总统也致信给他,昐能拼着一息尚存,尽早开始和谈。因此父亲被这些事拖在北平,一步也走不得,他若走了更不知和谈要拖到猴年马月!”

念卿没有言语,定定凝望窗外,神思仿佛已飞到千里之外。

子谦重重叹口气,“父亲如今的处境是两头为难,他南不南北不北的身份,看在哪一头眼里都不是自己人,有了事却只会住他肩上推。父亲分明手握重兵,大有一争短长的资本,真要硬拼起来,谁强过谁还未可知。他却一力坚持废督,自己限制自己的权力,拼着一身骂名去做这些事……有时我真替父亲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