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的事,自然是值的,只是你还不懂罢了。”念卿轻轻开口,噙一丝怅惘笑意。

“我为何不懂?”子谦不甘反问。

“他在你这个年纪,想的也是一争短长,打天下,霸江山。”念卿微笑,“这几十年他不也是这么真刀真枪打过来的?”

子谦不耐道,“你也要搬出他那一套家国兴亡的说辞来么?”

念卿一怔,旋即无奈而笑。

到底是年少气威,要他懂得仲亨历数十年才悟得的境界,岂非强他所难。她无声一叹,淡淡转开了话头,只问道,“你这么不声不响的回来,不只是为了保护我同霖霖吧?”

子谦脸色微变,肃然点头,“不错,父亲另有秘密任务给我。”

念卿将眉一挑,“光明社?他让你亲自来查这件事么?”

她神色中的诧异怀疑之色,令他大感不悦,却又反驳不得,只得闷闷道,“自然不是我一个人……我奉命协助许峥,我在明,他在暗,毕竟当年我曾接近过光明社的人,知晓些根底。”

念卿这才放下心来,“你也要当心,若这光明社真是陈久善暗中支持的暗杀组织,实力便不容小觑。你当年用了化名瞒过他们,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谁了,这明处的位置无异于枪靶子,你自己的安危也不可大意。”

子谦不在乎地笑道,“不过是群乌合之众,蕙殊一个女流之辈都不怕,我还怕了不成?”

念卿闻言一惊,“你说祁蕙殊?”

子谦惊觉说漏嘴,懊恼地挠了挠头,“还不就是许峥那小子……他秘密前往南方调查光明社,那边有顾小姐与他暗中接应。为免打草惊蛇,他将蕙殊也带在身边,名义上是去南方拜见祁家父母,也好遮人耳目。”

念卿这一惊非小,讶然瞪了他,“许峥同蕙殊?他们什么时候……蕙殊不是一直在香港么?她几时回了南方,竟连四少也不知道?”

子谦尴尬地挠头道,“祁大小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说薛晋铭刚去往北平,蕙殊与他那位方小姐就大吵一场,当即不辞而别离开香港,自个儿跑回家去,那会儿正乱得一塌糊涂,只有许峥在南边一带打仗,蒙家唯恐她出事,便请许峥派人将她扣住,这两个人不知怎么就误打误撞上……总之,许峥这小子不肯多说,我也闹不清这一对是真冤家还是假做戏。”

念卿怔怔回想那时候正值梦蝶亡故,四少在北平料理丧事,恰是伤心之际……想来蒙先生和贝夫人也是怕他担心蕙殊,一直将他瞒着。以蕙殊那倔强要强的脾气,误会了薛晋铭与南方虚与委蛇的心思,偏又掺和上方洛丽,竟闹出这许多事端。

“真是胡闹!许峥怎么能让她一个女孩子搅和进这些事里?”念卿有些着恼,“这事不能再瞒着四少,你尽快把蕙殊接回来,南方太过危险了!”

子谦懒懒地笑,“管他们呢,反正有许峥在……他不会真舍得让蕙殊涉险的。”

念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细想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倒也真是管不着的……一时不觉失笑,抬眼间迎上子谦清澈目光,心下微微一动,“那你呢?”

子谦一怔,“我什么?”

念卿静了片刻直视他双眼,“子谦,说真话,你不喜欢四莲是么?”

子谦脸上陡的红了,垂下目光,默然良久才缓缓道,“不,我喜欢她。”

她目光雪亮,仿佛一眼看穿他心底。

他缓缓抬起眼来与她对视,一字一句地说,“她很好,我所喜欢的女子,便是缘她一般勇敢、善良、温柔,待人宽厚,知书达理,日后会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妻子和一个好母亲。”

他望着她,眼里满满的感情,似汹涌欲决堤的洪水,却牢牢圈固在一线堤防之后,绝不越雷池半步,“我愿意娶她为妻,终身爱护她、尊重她、感激她。”

他郑重说出这话,仿佛是承诺,是立誓,又或是……与那记无可能的心念想诀别。

  第卅四记 (上)

自这日之后,念卿的病况急转直下,连着两日彻夜高烧,昏沉沉卧床不起。

原本已定下了入院治疗的时间,这一恶化,却令医生再度束手无策。

李斯德大夫不赞同立即开始治疗,担忧她承受不了治疗过程的痛苦和风险。尽管照此恶化下去,也是在一天天延误着治疗时机,但若贸然入院,一个不慎,便有可能令她再也苏醒不过来。

谁也没勇气贸然做出决断,偏偏在这个时候,霍仲亨毫无音讯,子谦已急得一天拍了四封急电过去。走廊上偶有侍从巡夜的脚步声,屏风外值夜的看护昏昏欲睡。

卧房亮着一盏柔暗的灯,守在床前的 四莲却还没有睡意。

夫人一时昏沉一时清醒,周身滚烫得吓人。四莲俯身替她拭汗,她微微蹙眉,吃力地抬手推拒。四莲明白她意思,忙道,“不要紧,我身子一向强健,夫人别担心我。”

夫人转眸看她,目光莹然,流露温柔怜惜。

这样的目光,愈是叫四莲心中酸地难受。

虽有看护寸步不离守着,但她想,有一个亲人在身边总是好的….萍姐要照顾大小姐,少爷和四少是男子,不便留在卧室陪伴,若留夫人孤零零一个躺在夜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也太凄凉。四莲想着,自己虽粗拙,总还是能送茶递水,至少总可以陪陪她的。

下午林燕绮大幅登门拜访时,夫人精神还好,起来同林小姐说了会儿话,还亲手将一枚白茶花胸针赠给林小姐,没想到夜里竟又加重了病情,连着两次咯血。

林小姐看夫人这情形,ue踌躇拿不定主意,横竖拖也危险治也危险…..同四少和子谦少爷商量之后,又给夫人注射了更大剂量的药物,强行止住咯血….许是这药物的关系,夫人暂时昏睡过去,至夜半醒来,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倦倦侧首望着窗外,仿佛在盼着等着什么。

四莲转头落下泪来。

先前夫人将自己结婚时佩戴的首饰给了她,又将一副鸽血红宝石交托给她,要她在四少结婚时赠给他的妻子。看似些微末小事,她却明白那是夫人在交代为了的心愿。

夜风从半敞的长窗吹进来,帘子起伏,灯影忽明忽暗。

四莲走过去想将帘子系好,蓦然听得夫人低低说了一声什么,回首只见她从枕上抬头,勉力朝窗外望去。四莲忙上前扶住她,看她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因消瘦深陷而越显得幽深。她以为她害怕窗外摇曳的树影,起身忙要关窗,这一探身才见远远有灯光逼近,在大门口刷的一转,车灯如利刃刺破黑暗,长驱直驶而入。

这种时候,谁的坐车竟能深夜通过层层岗哨,无声无息直抵门前?

还能有谁。

四莲一呆之下,欣喜欲狂的跳起来,连称谓也忘了改口,“怕是督军回来了,夫人,是督军回来了!”

四莲奔上楼去叫起子谦和四少,她细碎脚步声还未到达走廊尽头,急促沉重的靴声已自楼梯传来,到卧房门口一顿——橘色光亮从门外暖暖洒进来,那么亮,亮得令她睁不开眼睛。

眼前一时朦胧,只瞧见棉纸屏风映上他挺拔身影,高远如一座山的影子,携着光,携着暖,远远已将她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