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有五个学社领袖,因与程以哲交往密切,有确凿证据表明这五人曾参与光明社非法集会,并向暴徒提供藏匿处所和武器,在学社印刷厂的货物中夹带枪械,协助光明社贩运军火。

按理说,这五人并未做下伤天害理之事,但仅私贩军火一条,便是律法规定的死罪。

当此乱世,黑白两道贩运军火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如薛晋铭这等大走私商更是与政要杈贵合作,在霍仲亨的庇护下,把军火走私做成了半公开的买卖,无人敢置喙。

若当真追究起这项罪名,霍薛二人自然首当其冲。

子谦因此强烈反对将五名学社领袖划入枪决名单。

在霍仲亨看来,这五人却是大大的危险人物,既然被他逮到现成的死罪,便绝不可能放过。能赦免那罪行较轻的八人,已是看在四莲传出喜讯的份上,给了霍子谦天大的颜面。

子谦却不领情。

少夫人的佳讯令茗谷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可这喜气也只维持了一日,第二天子谦就在裁军善后会议上,当着全体将领和部分官员面前,公然提出此事,称霍仲亨枪决学社领袖是一种“屠杀行为”。霍仲亨大发雷霆,当即撤销霍子谦的军职,命令他以士兵身份往偏远驻地,随新征入伍的新兵们一同接受操练,学会如何做一个懂得服从的军人。

霍仲亨万万没有料到,子谦被削夺了与他当面对抗的机会,不但没有识趣消停的意思,反面变本加厉做下一件蠢事——每过两日,一篇署名“兼言”的文章公开发表在报上,有名有姓的为这五人鸣冤。霍仲亨下令查禁光明社,逮捕大量学人,本已激起舆论不满。此篇文章一经发布,更引来是非争辨无数,个别激进报章甚至而发起了声援运动。

兼言二字,是一个谦字错位拆开,子谦这是在明目张胆向父亲示威,表明他不会因强权压制而闭嘴——被彻底激怒的霍仲亨,这次再不客气,直接将子谦也逮捕下狱,关进了牢里。

这一关就是半月,不得探视,不得传递消息。

起初只道是做老子的教训儿子,让他吃些苦头也就罢了,可眼看着子谦一天天被关押下去,今早更有侍从悄悄传来消息,说少帅在牢里染上风寒,病了。

四莲再也隐忍不住,直闯到霍仲亨书房门前,含泪跪下,替子谦认罪求饶。

念卿让人将她强行架回房里,她抗拒不得,便也不吃不喝,以沉默倔强抗衡。

“我不管你们两父子是打是闹,政治上的事,出了家门再扯,无端端闹得家中鸡犬不宁,让一个女人来担惊受怕算什么事!”

夫人愤怒语声从书房里传出,伴随着什么东西被摔落的响动。

向来温婉柔顺的夫从也发了火,令门外侍从听来越发噤若寒蝉。

“本该是欢欢喜喜的日子,却闹到这个地步,整日看着小莲哭哭啼啼,你们两个就这么心安理得?”念卿发起脾气来,毫不理会堂堂大元帅的威严,直骂得霍仲亨哑口无言。

也只有这个女人可以对他如此凶悍。

霍仲亨无可奈何望着念卿,被她数落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只沉沉叹道,“你还要我怎样让步?我已说过,什么时候他认罪知错,什么时候自己出来。如今是这混账小子自甘蹲大牢,不是我不放他,你向我发火有什么用?”

念卿看他有几分服软的意思,转而嗔道,“那也不是一定要关在牢里,你就让他回家思过,有四莲的规劝,有人在旁边看着,不是更好么?”

霍仲亨自嘲一笑,“你认为谁看得住这混世魔王?”

显然四莲是看他不住的,念卿自问也没这能耐,想了一想不觉得也失笑,“除了你,还能有谁,谁叫你是他父亲!”

她放柔了语声,半嗔半磨道,“你若将对霖霖的耐性分一半给他,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何况,有你在一旁教导,总好过扔他一人在牢里胡思乱想。”

“我若不在呢?”霍仲亨低头看她,目光深深,流露只在她面前才有的柔和,却也透着一丝无奈,“一旦我离家北上,他在这里更要无法无天,不知会闹出多少乱子。”

念卿一怔,“你要北上?”

霍仲亨点头,“也该是时候了。”

他说得平静,似在讲一件毫不出奇的小事。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念卿怔住,定定望了他,陡然间说不出话来。

这一天,已令人期待太久。

这是万众翘盼的南北和谈,是两个政府跨越分歧与隔阂,终得见统一大业露出曙光。

“大总统已定下了北上和谈之期,他病况不稳,为免节外生枝,和谈达成之前,行踪对外界严格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也不要对子谦和四莲提起,过两日我会以裁军巡检的名义外出,随大总统秘密前往北平。”霍仲亨深深望住念卿,淡定神色也难掩感喟,“医生已下了诊断,大总统深知自己病入膏盲,此次北上已抱定鞠躬尽瘁的决心……这时刻于他于我,于万千国人都太重要,容不得任何人节外生枝!”

念卿动容,良久垂下目光,轻轻叹道,“我懂了。”

“子谦如此执拗,错也在我……”霍仲亨黯然转过身去,不让念卿看见他脸上的伤感,“我这个父亲做得尤其失败。”

念卿心中酸楚,走近前去,默默从背后环住他,将脸贴在他背上,“子谦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霍仲亨落寞一笑,“随他吧。”

话虽如此,子谦在牢里生病的消息仍令霍仲亨放心不下,嘱咐念卿次日亲自去看一看。

那是一座专门关押秘密囚犯的监狱,远在城郊,由旧礼堂改建。外院芭蕉掩映,一派浓荫,屋子里边却是潮湿闷热,甫一路进去便有腐朽气息扑面而来,令念卿心头一窒。

警卫将最里边的牢门打开,有几级石阶向下,通往一间昏暗的屋子。

墙上小小窗孔被芭蕉叶半掩住,漏下几缕微弱光线,照见墙角的木板床。

子谦就沉沉昏睡在半床破絮里,凌乱头发披散,遮了脸颊。

似觉察有人走近身侧,他眉头一皱,眼睛朦胧半睁。

昏暗里,是个绰约如画的影子,往昔梦里曾见。

恍惚里,这影子俯近,渐渐清晰,渐渐真切。

“子谦。”她柔声唤他。

原来竟不是梦……他怔怔张了张口,喉咙里沙哑得说不出话,只望着她流波似的眼睛,仿佛一腔心事全都被她看了去。

她带来的医生,为他量了体温,注射了针剂,又喂他服下了药。他顺从地任由医生摆布,素日里桀骜神情一丝也无存,只在吃药时皱紧眉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

待医生退出去,念卿望着他,叹了口气,也不说话。

他垂下目光,呼吸却纷乱。

“子谦,我不明白。”她淡淡开口,“为什么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对于你,竟能比父亲妻儿更要紧?他们的死活,值得你用这样的代价去争取么?”

他抬起眼,凝望她,“对,你不明白。”

念卿蹙眉。

他笑了一笑,“那是信念。”

信念。

不提这两个字,她倒忘了——忘了当初在北平学生运动里炙手可热的三位领袖人物,其中就有化名“郑立民”的霍家大公子,忘了他早已拥有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信念”。

念卿哑然失笑,全不掩饰眼里的嘲讽,“是啊,多高贵的信念!”

子谦苍白脸颊微微涨红,被她的讥诮激怒,“你惧怕这两个字,正是因为你不曾拥有,你活在浑浑噩噩的世俗里,看不到更深远的,如太阳如明月一样辉煌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