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卿不说话,站起身来,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他迎视她,仿如被这样的目光泼了透体的冷水。

“我没有你那么光辉的信念,我只知你的父亲在忧心家国大事之余,还被你搅得心神不宁;你的妻子整日流泪,牵挂你的安危;你未出世的孩子,也陪着她一起受罪……而你却在这里空谈信念,空谈什么日月光辉!”念卿冷冷地看他,“你不觉得可耻吗,霍子谦?”

他苍白了脸色,哑声道,“如果这是你眼中的可耻,我愿意就这么可耻下去。”

“好,好!”念卿怒极反笑,再不愿与他多言,转身往门口走去。

却听身后,他沙哑了语声,一字一句道,“纵然这样的可耻,也好过成为第二个霍仲亨。”

“你说什么?”念卿惊诧回身,错愕到极点。

“我说,我不想做第二个霍仲亨。”子谦自嘲地笑,“自小听得最多的话便是将门虎子,他们个个都要我照霍仲亨的模子,什么都学他,什么都像他!我却不稀罕,他有他的功名,我有我的人生,他分明已经走错的路,为何不许我换另一条路重新去走?他既然不曾走过,何以断定这条路不能抵达彼岸?”

念卿怔忡听着,良久,喃喃开口,“你就这么急于否定你的父亲,急于证明你可以强过他?”

子谦不答,眼里迷茫变幻,似乎自己也未想得透彻这答案。

“假如最后的结果是你错了,你可会后悔?”她一双明澈眸子深深望进他眼底。

“不会。”他立时回答,语意坚决,“无论对错,至少那是我自己的路。”

  四〇记·(上)

炎热午后,阳光白炽,监狱的大门缓缓打开。

警卫“护送”着消瘦苍白的霍子谦走出门来,将他交给等候在外的四名侍从。子谦仰头看了看天空,被强烈阳光晃得微眯了眼,一眼部发跟随侍从上车。

车子一路飞驰,却偏离了入城的方向,绕道驶向西郊。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子谦在后座沉声发问。

“送少帅回府。”侍从答得谦恭,“途中需要绕一段路,望少帅海涵。”

子谦没有回答,只冷冷审视着窗外不断掠后的景致,终于在越来越接近那废气矿场时,豁然解开了心头疑窦——他们绕道带他经过的地方,正是一处废矿改建的刑场。

车子放缓速度,慢慢驶过几排铁丝拦网,远处空旷荒凉的矿场曝晒在灼烈日光下,一株虬曲枯树地下站着一排人影,更远处是持枪肃立的士兵。

枪声骤响。

子谦周身一震,眼睛遽然大睁。

树下那一排戴着镣铐的人影随枪声直直倒下。

又是一排囚犯被推上刑场,行刑的士兵再一次端枪瞄准。

车子缓缓从刑场外驶过,仿佛故意载着子谦绕场观看枪决,直至最后一轮枪声响过,才掉头重新驶向回城方向。

冰冷的枪声久久回响,血淋淋的刑场上,二十余具尸体横陈。

侍从官从后视镜里小心打量后座上少帅的神情,见他脸上惨无血色,嘴唇紧抿,多日未刮的下巴长出胡茬,脸颊眼眶都因消瘦而凹陷,浓眉下一双眼睛幽沉沉毫无波澜。车子已经驶出刑场老远,他还僵硬着脖颈,直盯盯望着窗外,一路上再没有说过一个字。

车子抵达茗谷,早早候在门口的四莲遥遥望见他下车的身影,已奔上来迎接。

站在台阶上的念卿牵着霖霖,静静看着四莲扑入子谦怀中,看着子谦木然的笑容,陡然间有一种错觉,仿佛眼前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子谦,甚至也不是数日前狱中曾见的那个子谦——在他的身上又什么东西仿佛已不见了。

眼前的子谦,笑容木然,神态木然,仿佛对身旁的一切都木不关心。

念卿心里揪紧,牵着霖霖的手不由自主握紧。

霖霖被她捏痛了小手,不高兴地挣脱了奔向子谦。

子谦低头看霖霖,笑容里总算有了一些暖意,再抬头看见伫立阶前的念卿,那暖意便被霜色覆盖。

念卿的微笑也因为他冰冷眼神而凝结。

她将他在狱中所说的话悉数转达了仲亨,原本不指望仲亨能谅解子谦的想法,只希望对父子能少一些误解……却没想到,仲亨在两日前签署了枪决光明社一干案犯的命令,同时下令释放霍子谦。

子谦出狱之日,便是那二十余案犯执行枪决之时。

霍仲亨命令侍从官前去接子谦出狱,途中取道刑场,要让子谦亲眼目睹那行刑场面,让他看着那些人毙命眼前。

他说,“要讲信念,我便让他看看什么是信念。”

此时此刻,子谦冷冷目光却迫得念卿心里透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