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两人四目相对,陷入僵然局面,四莲忙上前挽了子谦的手,关切问他累不累。子谦不答,从她臂间抽回手,漠然走上楼梯。

从踏进家门,他就没有一句关切问候。

念卿扶了她的肩,低声叹道,“他是这样的性子,让他先歇一歇。”

四莲默然点头,原本丰润的脸颊已清减下去,这些日子憔悴不少。

“我去给子谦煮点粥。”她勉强笑一笑,执意要亲自下厨。

念卿无奈,只得遣开女仆,陪着她去厨房。

四莲平日活泼爱笑,此时只低头做事,神思有些恍惚,听着念卿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聊,蓦地睫毛一颤,眼泪就大颗大颗落下来。

“小莲……”念卿黯然无言,只将她轻轻揽在怀中。看着她伤心抽泣,却不知可以说些什么来劝慰,只能拍她肩背,柔声劝道,“给他些时间吧,过些年他会慢慢懂事起来。”

四莲摇头不说话,倔强地用手背擦去泪水,可那泪水越擦越多,总也不停。

念卿怔怔看她,心里模模糊糊想起子谦的母亲——仲亨的原配妻子,那个只在遗像中见过的女子,那张端肃清秀的容颜,不经意间竟与眼前的四莲重合。

外面有车子驶近,有卫兵跑步敬礼的声音,是霍仲亨回来了。

念卿忙拿手绢拭去四莲眼角泪痕,笑着哄她,“快别怄气了,若被你父帅知道他欺负你,只怕又要打得他死去活来。”

四莲将泪水抹去,咬唇自嘲一笑,“夫人,我是不是特别傻?”

念卿怔住,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她却似小女孩般抽了抽鼻子,径自转过话头,“不要紧,我本来就是个傻丫头,就这么傻下去也好。”

她分明笑得甜美,那笑容里却有说不出的勉强。

念卿心下涩然,却也只得回之一笑。

四莲扬起唇角,又露出她俏皮的小虎牙,仿佛方才的苦涩全都烟消云散,一转身迎出客厅,甜声唤道,“父帅,子谦回来了!”

霍仲亨嗯一声,也没什么回应,似乎随口问了她几句。

听着他们在客厅里闲话如常,严父孝媳。一派家宅和睦……念卿心下却是越发茫然,眼前一时掠过子谦冰冷眼神,一时掠过四莲苦涩与甜美交织的笑容。

身后灶子上的粥刚刚煮开,谷米香气溢出,咕嘟嘟翻着泡。

金色余晖铺洒窗前绿茵,夕阳下宁静的茗谷又将迎来一个夜晚,如同往昔,如同将来,不知往后的几十年是否都能在如此美好黄昏里渡过。

念卿定定站着,耳听着外面传来仲亨和霖霖的笑声,间或有四莲的软语,心中却只飘忽忽想着……明日仲亨就要启程北上了,他说一旦和谈成功,南北一统,毕生心愿达成,便是他携妻儿归隐林泉的时候。

这茗谷,便是他与她避居室外的桃源。

“夫人,夫人,粥都溢出来了!”

女仆奔进来咋呼呼的声音惊回念卿神思,这才发觉粥已煮得漫出来了,一股焦糊味到弥漫。念卿下意识伸手去帮忙,却不慎被烫到了手。

霍仲亨也被惊动,闻声赶过来,一眼见她手被烫伤,立时沉下脸,责怪她不该亲自入厨。

她也不分辨,任由他数落。

仆人取了药膏来,他不要人插手,亲自给她敷上伤处。

见此情状,四莲顿时识趣,领着霖霖和仆人悄然回避了。

看着他小心翼翼用指尖沾了药膏在她手背上涂抹,念卿不语不动,静静看了他良久。

“好了,当心不要沾到水。”他如释重负对她一笑。

她却张臂环住他颈项,将脸深深伏在他胸前。

“这又怎么了?”霍仲亨诧异看她。

“等你从北平回来,答应过我的话,会不会忘记?”她 望着他,目光幽幽,像是个唯恐被遗弃的孩子。

霍仲亨笑了,“答应你的事,我几时忘过。”

念卿软软倚在他怀中,低声道,“你知道么。看着子谦和小莲这个样子,我总是提心吊胆……今日子谦回来,看他的神色十分不好……你用高压手段对待光明社也就罢了,对自己儿子总是有些过了。”

霍仲亨脸上笑容敛起,“那混小子不用你操心。”

念卿不悦蹙眉,“你不要一味强硬好么,这是在家中,又不是在你的军营。”

“他既是我的儿子,也是一个普通士兵,没什么不一样!既然他要走一条新的路来给我看,那便让他走去,我等着他能走多远!”霍仲亨冷冷起身,怫然有怒色,“关他在牢里,他不服,那我便放他出来,好让他亲眼看看信念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以为动动嘴皮就有了信念?天真!信念向来是血淋淋的东西,是要真刀真枪拿命换的!”

————————————————

到晚饭时分,子谦总算是下楼来了。

看他平静地陪在四莲身边胡子刮了,气色也好了些。

念卿暗自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让四莲坐到自己身边,让子谦坐到或仲亨身侧。

然而仲亨对他视若无睹,仿佛家中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纵使念卿一再以眼光给他暗示,他也无动于衷。

子谦神色平静,对父亲的冷漠态度似并不在意,反倒沉默得出奇,只在四莲给他布菜时,才抬头略微笑笑。

念卿心里忐忑,却说不出哪里不对,所幸有霖霖缠着仲亨玩闹,有四莲在侧温言说笑,一家人总算聚在一处吃了顿太太平平的晚饭。

霖霖一心要去和墨墨玩,三两口吃完饭便丢下碗,强要拽着父亲一起去按墨墨。霍仲亨自然顺着她,饭也顾不得吃完便起身随她去,对念卿的嗔怪也置之不理。

父女俩像是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领着墨墨在园子里玩得不亦乐乎,直至天色渐黑也不舍得回屋。

听着霖霖脆嫩的欢笑与霍仲亨爽朗笑声不时传来,念卿步出连廊花架,拦住疯跑的霖霖,拿手绢帮她擦试满头的汗。

霖霖也疯得累了。顺势赖在妈妈怀中。

仲亨来到跟前,念卿抬眸一笑,不经意间瞧见他身后连廊尽头,站着沉默的子谦。

也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就这么默不作声看着这里。

霍仲亨顺着念卿的目光,回首也瞧见了子谦,脸上笑容顿时敛去。

“我带霖霖回房了。”念卿抱起女儿,压低了语声,对他软声劝道,“你明天就去北平了,好好同那个子谦说会儿话,别总骂他。”

霍仲亨嗯了一声,沉着脸负手看向子谦。

子谦并不走近,也不说话,只站在数步外望住父亲。

这古怪态度令霍仲亨皱起眉头,斥责的话到了唇边,想一想还是罢了。

眼前神色落寞而木然的子谦,令霍仲亨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抑或失望,抑或无奈,抑或歉疚……终究只是叹口气,拂袖转身离去。

“父亲。”子谦却开口唤住他,语声低哑,“小莲说孩子还没有取好名字,您若是有空,便给孩子取个名吧。”

霍仲亨万万没料到他这时候会提出这个事来,一时间怔住,冷峻脸色为之缓和,“这不是还早么 你急什么!”

虽是斥责语气,却也不禁莞尔。

霍仲亨好笑地看着子谦,“我看你别的不急,但爹倒是迫不及待。”

子谦低头笑,“我其实……总觉得有些仓促。”

霍仲亨表情变了变,到底忍俊不禁,笑着叹了口气,“是,恐怕人人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