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谦定定望住父亲,蓦然问,“是么?”
霍仲亨明白过来他这声反问的意味,心下有些尴尬。转头岔开了话,“明日我将外出巡阅,有一阵子不在家中,你好自为之,不要惹得夫人不快,凡事都需征询她的意见。”
见子谦颔首不语,霍仲亨一时也无话,想要再叮嘱他几句,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关切温和的话语,多少年都是板着脸,早习惯了冷言冷语,竟不知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自己的儿子。
迟疑了片刻,霍仲亨认识淡淡道,“听说前几日拟病了,今日早些回房休息。”子谦依然颔首不语,直待霍仲亨转过身,将要离去的时候,才低低问了一句,“那霖霖呢?”
霍仲亨顿住了脚步,没有回头。
子谦哑着嗓子问,“有霖霖的时候,您也是这么想的么?”
霍仲亨默勒片刻,硬声回答,“那不一样。”
年少懵懂时,自己尚不及弱冠,尚没有做好为人父的准备,仓促得来的孩子亦不曾想过珍惜;戎马半生,转眼便错过稚子绕膝,父子间隔阂已深,更为再娶新妇而反目;原以为是终生缺憾,却不料老来得女,霖霖的降生仿佛是上天赐予的最好弥补。
彼时此时,又岂能一样。
对霍仲亨而言,是岁月心境的不一样,听在子谦耳中却不然。
区区三个字的“不一样”,令他本已苍白的脸色骤然惨淡。
不一样,果真是不一样。
无论他做什么,在父亲心中,依然比不上那小小孩童的一个笑脸。
他所渴慕的种种,从幼时一个拥抱的企盼,到如今所持的信念,皆被父亲轻而易举撕碎了踩在脚下。
从父亲的目光里,他读懂了他的失望和鄙薄——他看待他,只是在看一个卑微的失败者,能冠以这个姓氏已是他霍子谦最大的光荣。
四〇记·(下)
帘外朦朦透入光亮,天色将明未明,偶有一两声鸟鸣啾啾。
四莲睡意未消,隐约觉得有什么声响从楼下传来,枕畔子谦却已惊醒,睁眼听来,却是汽车发动的声音。
他翻身而起,赤足披起睡袍,匆匆推开露台的门。
晨风送来海面的潮湿,迎面吹得发肤生凉。
子谦俯身向下望去,此时天色半暗,庭院里还亮着灯光,花树绰约影子半隐在暗处,等候在门口的黑色座车和随行车辆已整装待发。
卫兵荷枪列队,将远处铁枝缠花大门徐徐推开。
朦胧灯光照着两个淡淡身影相携走出,肩并肩,手携手,在市从仆佣的目光里相依而行。那一身戎装的挺拔背影,有了身侧玲珑倩影的依偎,比任何时候都更傲岸从容。
“怎么这样早?”四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披衣来到身侧,见父帅天色未明就已启程,不觉愕然。这时家人还在熟睡,他却谁也没有惊动,只让夫人送他到门口。看着那二人相携走在晨光漫透的庭院里,仿佛走在田园画卷中,纵是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四莲看得呆了,良久回过神来,怔怔问子谦,“不去送一送父帅么?”
子谦只是沉默,撑了露台雕花栏杆,定定看着那一双相依相携身影。
竟连道别的机会也没有么,抑或在父帅心里,真正牵挂的只有妻女,他却是个十足多余的人……子谦低了头,自嘲而笑,眼角有微微湿意。
四莲看着夫人送父帅至车前,侍从打开了车门,父帅站定回身,低头在夫人耳畔说了什么;夫人仰脸笑,旗袍下摆被晨风微微掀起,踮起足尖吻上他脸颊;他的手扶在她盈盈腰间,久久不舍将她放开。
侍从环立在侧,他们却坦然从容,一举一动自是真情流露,另见者动容。
黑色座车渐渐驶远,夫人伫立在门前阶上,孑然望着远处扬尘,身姿亭亭于风中……四莲心下起伏,欣羡中难掩酸楚,回过头来却见子谦正深深看着自己。
“他们这样真好。”他露出微笑 ,语声温柔平和。
“这便是书中说的鹣……鹣鲽情深罢?”四莲想了一想,不太确实是不是这个词,有些不好意思地歪头笑看子谦。她念书不多,只略识几个字,如今才开始跟着家庭教师学习国文与英文,进境已是十分神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