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只默然望着那爬满青藤的小楼,看了半晌,头也不回的上马离开。

  紧闭的窗外古木森森,鸣蝉不绝。

  左右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霍仲亨负手站在窗后,许久一动不动,窗上所嵌的玻璃中隐约找出他的脸,照出那阴沉眼神和两鬓的霜白。

  恍惚也只弹指,年华已流逝大半。

  昔年热血少年郎,而今垂垂近老,他不过两鬓染霜,里头那个却只怕已走到人生尽头。

  身后一门之隔,里面就是大总统的卧房,医生正在全力抢救,大总统夫人也在里面。

  似乎有微弱哭声,极其压抑,极其无助的传来。

  那是个温柔敦厚的女子,年纪也不过三旬,还没有子女。

  他想起他的念卿,她也是那样站在他身后,默默承担,默默守候。

  这世上有许多事总会是意想不到的发生,就在昨日夜里,大总统在病床上一字一句交代秘书修改遗嘱——这份遗嘱,是关于在新宪中加入立法院对总统权力的约束和弹劾办法,以防范总统一人独裁的局面出现,并在统一和谈跳跃中,要求勿必重整各地军队,收归中央指挥权力,彻底除去割据的祸根。

  这些内容当日与内阁讨论时,遭到不少反对之声,这是意料中事。

  真正令大总统失望的是,他最后选定的继任者在此关头,竟没有真出来表示支持——显然所有人都知道他时日无多,拼着支持他,却得罪日后需要笼络的势力,是大大的不划算。这令大总统万般懊恼,却也无可奈何。

  若仅仅只是不买他的帐倒也罢了,怕却怕,有人存了私心,只等他百年之后一手垄断大权,重现专制之祸。

  可叹走到最后,最可信的人却不是自己人。

  这些话,他是不能同霍仲亨说的,所幸不必说出来,霍仲亨早已明白。

  可明白又如何,他霍仲亨今时今日站在这里,只是一个中间调停人的身份,既不能插手南方政府,也不便再插手北方内阁,他若一查手,便带来了第三方军阀势力,带了无穷无尽的后患和瓜葛。

  昨夜里大总统精神还好,转头对身旁的霍仲亨笑道,“先把该办的办好,免得来不及。”

  谁想到一语成谶,近日天未亮他已陷入弥留。

  大总统年长他不到十岁,看上去俨然已是老态龙钟。

  从前也是那样精力充沛的一个人,却早早被耗尽了心血,榨干了精神。尽管他从不曾流露过生命走到尽头的悲哀,只在一次两人闲话间,怅然叹道,“真想不出我死之后,她会怎么样。”

  听着里面传来极力压抑,却怎么也抑不住的哭声,霍仲亨想起当日这句话,掌心里不觉渗出密密的汗……当真想不出也不敢想,若有一天谁先走了,剩下那个要怎么办?

  大总统是真的走到尽头了,里面哀泣的夫人却还剩着漫漫一生。

  至于自己,这半生功业已足,必生心愿仍悬于一线之外。

  而他的念卿,他念卿的妻子,她所期待的相携林泉,还没有真正开始过。

  子谦和四莲还未懂事,他们还不足以成为她的依托,只怕反要成为她的负累。

  霍仲亨低垂目光,神魂仿佛飞跃万里,回到遥远的海滨叠峦,回到茗谷的光影流连之间。

  身后房门却打开了,医生垂首迈出来,不理会旁边诸人焦切探问,只对霍仲亨做了一个请入内的手势。

  真的走到这最后一刻,只差那么一步,他却再也支撑不住这沉重的担子。

  霍仲亨走到床尾,看见医护已退开,秘书和亲近随从围聚在侧,那貌若枯朽的老人静静躺在雪白床单下,眼窝深陷,气若游丝。夫人握住他的手,替他在最后一份遗嘱上签了名。

  看见霍仲亨,他艰难的抬一抬手,眼珠转向身旁夫人手上那薄薄的一张纸。

  夫人将那张纸递给霍仲亨,正式昨晚他刚修改过的遗嘱,只又添上了一句话——“国家鼎器,唯贤可当,唯民可据。但使勿违余愿,捐弃隔阂,甚莫相忌。切切!”

  霍仲亨脸色渐渐改变,那轻巧的一张纸捏在手上,却似拿捏住江山万里,狼烟无尽。

  不能言明的嘱托,最无奈的暗示,都隐在这句话里,也将满腹不甘与忧虑,都转嫁到他的肩上。

  第四十二记 (下)

  一盏孤灯,照着白的壁,黑的影。

  那灯光微弱,只照的小小一团光亮,照不开大片阴影的深暗。

  她坐在床头阴影里,仍觉那灯光太过刺眼,每一丝光亮都令她觉得痛。

  那些光像有毒的刺,寸寸扎进肌肤,无声无息凌迟。

  这样的感觉已多年不曾有过了。

  第一次是见到母亲被人从狱中抬出去,她看见灰黑的囚衣,看见一只死白枯瘦的手垂下,那是母亲留下最后的记忆;第二次见到满面鲜血的念乔,挣扎在医生手下,撕心裂肺尖叫……这是第三次么?她盯着那盏灯一动不动,并不去关上它,任凭那光亮将她刺痛,或许还不够痛,要再痛一些才好。

  有人叩门,将门徐徐推开一线,一道惨白光亮照进来,长长投在她脚下。

  “夫人,少夫人醒来了。”

  她抬起眼,没有说话,目光里亮起微弱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