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四莲脸上看见了笑容。
四莲在笑,笑得唇角弯弯,眉眼细细,如同在婚礼上回眸的一笑,仿佛子谦就在她面前,有一次伸出手给她,领她翩跹起舞,带她旋入五月绚烂的花海。
这笑容像有毒的花朵绽开,令念卿在夜里一次次惊醒,梦中都浮现葬礼那日四莲的的笑容。
葬礼过后,四莲病倒,连日高烧不退。
念卿在她身边不眠不休照料了两天两夜,终于也不支。医生唯恐她的肺结核因过度悲伤疲劳而复发,不得不注射镇静药剂,强制让她卧床休养。
所幸四莲开始好转,毕竟年轻,身子康健,高烧退的也快。
这日夜里念卿精神略好,听女仆说少夫人还没睡,大半夜了还在整理少帅留下的书。念卿默然听着,怔了半晌,披衣来到四莲房间外。
虚掩的门里亮着暖色灯光,四莲跪坐在地毯上,将书本堆了满地,再一一整理放好。她抬眼看见念卿站在门外,也没什么反应,复又低下头自顾忙着。
念卿推门走进去,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地上凉,叫人给你拿个垫子。”
四莲木然半晌,淡淡道,“我在忙。”
念卿扶她坐回椅中,柔声问,“忙什么?”
她垂目看着那些书,语声低微,“他看书总是随手乱放,到下一次又不记得放在哪里,总是一顿乱找……我要替他放好,他回来才不会找不着要看的书。”
念卿望了那一地的书,涩然道,“两父子真是一样的习惯。”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又能在说什么。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念卿站起身,将披在身上的长衣搭在四莲肩头,转身朝门外去。身后却听四莲低低开口,“你……帮我瞧瞧这个好么?”
念卿回身,见她从胸口取出那只怀表,捧在手心里,“这上面刻有洋文,我认不得。”
那怀表表壳十分简单,迎着灯光看去,依稀可辨表壳下方刻有几个细小字母。这不过是原厂商的标识,并不是仲亨或子谦刻上去的,没有任何意义。
四莲却满眼期待,目不转睛望住她,想知道子谦究竟在表上刻了什么。
念卿指尖抚上刻痕,凝眸看去,依稀看见开头有个“L”——
“是lotos!”念卿脱口而出,怔怔抬眸迎上四莲期待目光,“lotos,是莲花的意思。”
这怀表的外国厂商或标牌名字大概恰好是“莲花”,又或者表的款型是以莲花命名。
然而念卿不愿说出实话,只含泪而笑,轻声道,“他刻的是,莲。”
四莲睁大的眼睛一眨,再一眨,好像没有听懂。
然而大颗的泪水已涌出眼眶,如断线的珠子沿着她脸颊滚落。
她握紧怀表在掌心,投身扑入念卿怀抱。
门前廊上的仆人都听见了少夫人房里传出的哭声,那样哀切,那样凄绝,却是少帅去后,第一次听见少夫人的哭声。
这哭声从房间传出,悠悠回荡在静夜的茗谷,院子里寂静无声,虫鸣鸟啼都小时,只有这哀泣声难抑难止,似一线哀怨游魂徘徊,又似情深难酬的万古叹息。
直过了许久,月儿从中天移向了东边天际,哭声才渐渐消止。
次日清晨仆人不敢吵醒夫人,知道她昨夜安抚少夫人,很晚才回房睡下。
然而夫人还是早早醒了,一睁眼就问起少夫人。
女仆说少夫人起的早,想去少帅墓前看一看,一早便出去了。
念卿怔怔的,想起方才梦里又见着四莲在葬礼那日的笑,一时头痛欲裂。
起身梳洗后正要去霖霖的房间,却见一名年轻女仆匆匆奔上楼来,竟不顾礼数向念卿劈面直问,“夫人,您见着少夫人回来了吗?”
念卿一震。
身后女仆诧异问那年轻女仆,“不是你一早陪着少夫人去上坟的吗?”
念卿女仆脸色发白,“少夫人说想单独呆着,叫我走开不要扰她……我等了会儿再去,却不见她踪影,以为她从山上小路先回来了!”
女仆目瞪口呆,却见夫人蓦然转身朝少夫人的房间奔去。
念卿推开房间,晨光从长窗照进来,高大的水晶花瓶里绽开着白色花束,子谦的书也全部整整齐齐放回架上。桌上一笺留书,用子谦喜欢的那方青玉镇纸压着,四莲的字迹秀致端正——
她未能走下去的路,我愿替他走完。
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