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卿慢慢蹲下身子,跪在地上,将女儿紧紧搂抱。

想起母亲从前也曾这样搂抱自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一无所有的时候,所幸仍有她。

身子渐渐又开始颤抖,这一次再不能自抑,再不能克制。

“出去!”她压低声,极力克制的语声已带上扭曲和颤音。

女仆慌忙退出门外,将房门轻轻带上。

门锁咔的一声,将她最后一分支撑的力量压断。

念卿抱紧女儿,仰起头,任灯光耀得眼前模糊一片。

霖霖抬头看见妈妈脸上湿漉漉全是泪水,可是妈妈却在笑,无声地笑。

“妈妈……”霖霖抬起双手胡乱去擦她脸上的泪。

“你想不想和妈妈在一起?”念卿低头问她,冰冷的手捧起她的脸。

霖霖用力点头,“也和爸爸在一起!”

念卿缓缓笑,“好,到哪里,我们都在一起。”

霖霖爬到她身上,小手不停抹着她的泪,“妈妈不哭!”

念卿目不转睛望着女儿,差一点,她就要吩咐侍从安排去香港的船,先将霖霖送走,安置到安全的地方——那是最坏的打算,也是一个母亲护雏的本能反应。

不愿相信,也不能畏缩。

假如命运真要如此恶毒,不会因为闭上眼睛就让一切不再发生。

倘若这一切果真到来,那就来吧。

一纸密电,翻天巨变,都不会令她有多么意外。

死算得什么,仲亨自己向来不避讳这个字眼,也随时有直面死生的从容。

她是他的妻子,知道他所做的事有多重要,自然也知他的境遇有多危险。

三四年了,也有一千多个日夜了。

她时时刻刻惧怕着某些事,惧怕一切不祥的征兆,每一次他要征战要远行,都唯恐是最后一次离别……她不许家中仆佣有任何的口无遮拦,不许言语稍有触犯忌讳。

她怕,怕得不能入眠,怕得风声鹤唳。

她不怕,明知他要去一次比一次更危险的地方,也放手让他去,从不阻拦。

不畏生死,只怕别离。

死亡没什么了不起,不管他去到哪里,他和她总要在一起的。

念卿低头抚上女儿的脸,想起母亲撒手去后,留她在世间,过往种种挣扎,往事历历历回现。

不,她的霖霖绝不会如此辛苦。

******

三日后,最坏的消息和最好的消息一起到来。

辗转从北平证实,霍仲亨的座车在去往车站途中发生爆炸,现场找到的焦尸两具,都不是霍仲亨本人,他的随行警卫也随即在爆炸后失踪。

前往日本途中的薛晋铭也许提早得到顾青衣的消息,中途离奇失踪,等候在码头逮捕他的情报处人员空手而归。

这是最好的消息。

最坏的消息却从南方传来——发出密电便失去音讯的顾青衣,乔装潜住南洋,登船之时被发现行迹,遭到逮捕,旋即宣布了她的叛国罪,当晚就在狱中执行了秘密枪决。

这是许铮亲自带来的消息。

历经了太多的死亡,眼看着一个个人从身边离开,似乎死亡,已成为司空见惯。

“她什么时候去的?”夫人站在落地长窗后面,背影孤峭,语声空茫。

“枪决是在凌晨。”许铮摘了军帽在手中,黯然低头。

夫人一言不发,推门走出庭院,来到白茶花下,朝南方屈膝跪倒,缓缓俯拜下去。

顾青衣,至今不知她真正的名字。

只知她总穿一身奇装异服,描着梅子色口红,笑容孤傲。

只知她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偏爱拉一手吓死人的胡琴。

后来仲亨说,顾青衣死去的未婚夫最爱听胡琴。

她曾笑着问她,“假如是我先识得他呢?”

失去未婚夫之后,霍仲亨是她在黑暗中唯一可望见的光明。

这光明却没有照向她,而是照向另一个女人。

于是她转过身,索牲化作黑暗中的“燕子”,投向遥远南方那一线理想中的光明。

可是黎明前最暗的深夜,黑暗终于吞噬了这只燕子。

待到天亮之时,阳光照亮天际,空中流云会不会记得,曾有一只燕子从这里飞过,剪尾裁开阴云,留下属于她的浅浅痕迹。

  第四四记 (上)

震惊举国的噩耗一日之间传遍南北西东,大总统病逝金陵,全城缟素,万民同悲。

第一时间在南方宣誓就职的临时代总统已赶赴金陵,亲自主持公祭,南方军政府降半旗致哀。

北方内阁总理洪歧凡通电哀悼,即刻派代表前往金陵,并在报上发表了洋洋万言的悼文。

灵枢移厝之日,数万民众涌上街头送丧,悲声震天。

与此同时,一纸噩耗也从南方军政府传到茗谷。

——霍仲亨护送先总统灵柩前住金陵途中遭到叛国分子袭击,不幸罹难,叛国分子已遭到逮捕判决,将军遗体不日送返。南方政府将追认功勋,特颁一等护国威烈勋章,追授景勋大元帅衔,为国家最高荣誊。

南方政府将在霍夫人接受勋章之后,按仅次于先总统的礼仪,为霍帅举行国葬。

大半个中国都沉浸在哀恸之中,南方街头巷尾尽是一片素白。

阴云携雨,一大早就起了风。

南方的夏天来得早,去得也快,一场雨落透,天气便凉爽几分,连场阴雨带去暑热,不觉秋凉已至。昨夜风雨打落的一地残红,零落在泥泞中。

蕙殊放轻脚步走到书房门口,看见许铮垂手肃立的背影,越过他宽阔肩头,看见书桌后面那张属于将军的椅子里,端端坐着素衣挽髻的夫人。

黑色座椅很宽大,她的身影很单薄。

然而她挺直端严的身姿,庄重的面容,却让人感觉不到她和这个位置之间应有的空洞。

风从她身后敞开的长窗吹进来,凉意袭人,隐隐送来许铮激越语声,“……若再打不到将军,我们将会一步步受制于人!拖到国丧之后,议院通过决议,临时总统正式就任,那时说什么也迟了!”

夫人蹙眉不语,只听着许铮又道,“南方特使今日下午就将抵达,此时来者不善,我们无需再对他客气,要动手不如尽快!”

“豁出去打一仗是最最简单的事,玉石俱焚也不过如此。”夫人语声疲惫,略微沙哑,却仍透着直抵人心的力量,“你认为,这便是将军希望看到的结果?”

许铮咬牙,一时间不能回答。

和谈危局,脆如一张薄纸。

自裁军废督之后,人心思定,军队也不愿日复一日打下去,和谈统一已是人心大势所向。

如今先总统撒手西去,南北陷入僵局,谁先动手挑起战端,谁就是千夫所指的家国罪人。

然而一想到将军一生磊落,却这样不明不白被宵小之辈暗算,悲怆愤恨难以自持,许铮断然道,“那又如何,这个罪人就由我来做,总不能眼看着虎狼逼到家门口了,坐视他们步步进逼,窃走将军的心血,将和谈成果据为己有!”

“他的毕生心血……难道只为让人铭记他的汗马功劳?”夫人语声略扬,“由你兴起战火,将和局打破,留一个千疮百孔烂摊子,这比起那帮人毁坏和谈,偷梁换柱,就更好么?”

迎上她雪亮目光,许铮僵然语塞。

将军付出一生心血,无非为了南北一统,中华强盛。如今先总统尸骨未寒,和谈成果悬于一线,一旦同南方军政府翻脸,战火重燃,那才是令他全部心血与希望毁于一旦……古来名将,盖世英豪,多少人闯过疆场腥风血雨,却最终倒在龌龊肮脏的政坛之下。许铮心中大恨,激愤之下脱口道,“既不能打,又不能说出真相,握着手里堂堂十万杆枪,却要受这份窝囊气!这是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