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卿摇头,抬手让他们出去,只想让这副温暖图景再多停留些时候。

她走到霖霖身后,拉开她在念乔脸上摸来摸去的手,“霖霖,叫姨姨。”

“姨姨?”霖霖扭头问念乔,“你叫姨姨?”

念卿苦笑,不知要如何与她解释“姨姨”的含义,念乔却认真地指着自己说,“念乔。”

她能如此清楚说出自已的名字,令念卿暗自惊喜。

霖霖却不管她到底叫什么,一手拖了她,对念卿欢欣道,“妈妈,我带姨姨去看墨墨好不好?”

念卿略迟疑,看着念乔怯怯又期待的眼睛,不由自主已点了头。

霖霖拖着念乔欢快地跑下楼,她人小,步子又窄,念乔却仍跟得跌跌撞撞,许久不曾这样奔跑过,脸颊不觉泛起兴奋红晕……念卿追上前,挽住念乔手臂,忙叫霖霖慢些跑。

念乔回头看她,手臂自然而然与她挽在一处。

念卿一怔,恍惚似回到从前,姐妹俩挽臂并肩,虽没有钱却爱流连在五光十色的店铺橱窗外,那时她指着那些昂贵的衣服首饰对念乔说,以后我给你买很多很多……

花园中林木扶疏,豹笼隐在一从芭蕉树后,远远看见主人,墨墨已发出兴奋的吼声。

这声音令念乔一惊,下意识缩到念卿身后。

“没事,那是墨墨。”念卿轻拍她手背。

“墨墨不咬人,墨墨最乖了!”霖霖一把拖了她的手,拖她到豹笼前,催促看守豹笼的男仆打开铁锁。墨墨被链子栓了牵出来,立即扑向霖霖,同她亲昵玩耍。

念乔在一旁看得惊奇有趣。

霖霖站起来,从衣服兜兜里掏出一块压碎的莓子蛋糕,掰下一半丢给墨墨。

墨墨两口吞了,欢喜地舔着舌头,像只小狗似的拿脑袋直蹭霖霖的手,继续讨要另半块。

霖霖笑嘻嘻朝念卿吐了吐舌头。

她总是这样,每晚睡前的宵夜,她常常只喝牛奶,把点心悄悄藏起,等第二天一早带给墨墨。

这令念卿哭笑不得,却也舍不得责备这孩子的善良心意。

霖霖摸着墨墨的头,将另半块蛋料递给它,“好吃吗,墨墨?”

念卿失笑,取了手绢上前,拉起霖霖的手,替她抹去一手的碎屑。

“厨房的嬷嬷呀!”霖霖回过头来,也就在这一刹那,墨墨似被鞭子抽中,猛地腾跃而起,发出一声凄厉吼叫,从半空滚落地上,粗尾重重扫在霖霖身上,将她扫倒在地。

变故突如其来,发生只在一瞬间。

黑豹伏在地上痛苦抽搐,大口喘着粗气,身体阵阵发抖,霖霖跌倒在它爪下,被它沉重身体压住。仆人目瞪口呆,来不及高声呼救,只见夫人已扑了上去——

“霖霖!”念卿抓住了霖霖的手,将已吓呆的霖霖拼命往外拽。

豹子一声咆哮,耸身前扑。

念卿猛然将霖霖拽入怀中,合身就地扑倒,避开了豹掌致命的一击,然而裂帛声里,肩背撕裂般剧痛传来,如有烈火窜上肌肤。

仆人放声尖叫,“来人啊,豹子发狂啦——”

痛苦挣扎中的黑豹赤红了双目,一股股白沫从口里涌出,狂性大发地翻滚在地,拼着濒死爆发的蛮力又一掌将念卿掀倒,顷刻间,念卿肩背已是血肉模糊。

女子尖叫声刺破茗谷夜晚,远在前面厅中的许铮和蕙殊也清楚听见。

“是夫人?”蕙殊惊呆。

“是念乔小姐!”许铮脱口回答,箭步朝后园奔去。

剧烈恐惧和痛楚袭来,生死交关之际,念卿脑中异常清明,两次敏捷避开豹子的袭击,却也被逼到了豹笼角落的绝境。身后咆哮声逼近,念卿一咬牙,拼尽全力将霖霖猛地推开,回身张臂挡在豹子面前,眼前血盆大口陡张,尖齿如匕首,浓重腥气喷到脸上——

刹那间,仲亨的脸掠过眼前。

念卿紧闭了眼,脑中一片空白。

一个沉重力量撞上来,猛地压住了她,肋骨传来剧痛,耳边却是咔嚓一声骨头断裂脆响,腥热鲜血喷溅!

念卿睁开眼,咫尺之间,是念乔的脸。

豹子被撞倒在自已身侧,撞到它的,是念乔。

念乔以瘦弱之躯猛冲过来撞开了黑豹,与豹子滚倒在一起,毒发抽搐的豹子拼尽濒死之力,回头反噬,一口咬在念乔肩颈,利齿切入骨头,鲜血激溅,星星点点喷了念卿一脸。

枪声划破血腥的夜,赶到的侍从乱枪齐发,将豹子击毙当场。

夜空中仿佛仍有血雨飘洒,连天空也变成了一片旋转的血红。

念卿仅有的一点清醒神识里,听见霖霖终于哇一声大哭出来。

  第四五记 (上)

白色烟雾从烟斗中大股大股冒出来,一手拿烟斗一手拿电报的人蜷身在沙发中,垂目看这十万火急送到的电文,喉咙里发出格的一声,电报在手中微微发颤。

直看了半晌,也不开口,只将电报纸凑近烟斗,就着一点火光点燃,缓缓烧去 。

“竖子不足与谋……”柳沛德喃喃自语,似一声苦笑,又似一声长叹,蜷在沙发中的身影深深的佝偻下去。他狠狠抽一口烟,喷出大股烟雾,将空洞眼神笼住。

古往今来,多少骁勇名将一生杀敌无数,最终却倒在政坛之下。

若说万物有生克,那么英雄得天敌便是政客。

霍仲亨自负豪杰,却不知自己早落在权术陷阱中,这原是一盘没有悬念的对其。柳沛德算无遗策,身为先总统身边第一谋士,却惟独没有算到这一个乾坤陡转的变局——若对手早已将自己置身输赢之外,弃了全部筹码,你又如何赢他。

万万想不到,那个人竟决绝至如此地步。

柳沛德一动不动坐了半晌,叼着烟斗迟缓起身,一步步走出卧室,抬眼看见等候在外的颜世则与另两名心腹。

“那女人还活着?”柳沛德白须颤动,目光冷淡。

两人惶恐低头,颜世则垂首答道,“外伤不足以致命,不过霍沈念卿的妹妹证实已丧生。”

煞费心机,就出去这么个无关痒痛之人?”柳沛德自嘲一笑,咬着烟斗缓步走到窗前,一言步伐伫立。

原以为天衣无缝的杀局,的来如此滑稽结果,毫无关系的人死了,该被灭口的霍沈念卿依然活着。

他这里失手,远不是最糟,真正被釜底抽薪的确实金陵。

所有人都将注意力倾注于霍仲亨的生气去向,这个人一旦放虎归山,后果是谁都不愿想象。代总统大位还未坐稳,已被他的销声匿迹搞得坐卧不宁,风声鹤唳。他从北平逃脱,竟从此消失无踪,令一路布下的天罗地网形容虚设。

刺杀不成,代总统立即调兵部署, 做好应对霍仲亨反扑的准备,只等兵变一起,即刻宣布霍仲亨背叛共和,破坏和谈,号召各路军镇讨伐。无论他有何等威望,先总统尸骨未寒,兵逼南方政府却是铁铮铮的事实,届时人心倒戈,必陷他于四面楚歌之境。

然而左等右等,霍仲亨脸人影也不露,日夜监视霍家也徒劳。

霍沈念卿在急于寻找他,部署也在找他,代总统更是迫切得像一头嗜血的兽,急红了眼地在黑暗中寻找那潜伏的对手,宁肯对手跃起相搏,也胜过这样无声无息的威慑——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突然如闪电般出现,一口咬住你的咽喉。

假如早听他的劝解,早些下手制住霍仲亨死穴,也不会让他暗度陈仓,绝地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