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沛德一声长叹,将烟斗在窗棂上重重一叩,“晚了。”

霍仲亨终于动手,想要再制服他,已然晚了。

就在今晨一早,失踪多日的、薛晋铭与一向反对代总统继任的陆军参谋总长一同现身议院,向议院提交弹劾,指正太总统伪造和谈条约、篡改先总统遗命、刺杀霍仲亨与另两位知情的党部元老,捏造罪名将顾青衣等人枪决……陆军参谋总长提交弹劾的同时,还出示了先总统亲笔遗书和真正的和谈草约,那草约上不但有先总统与洪岐凡的签名,还有霍仲亨等数位参与秘密和谈的官员的签名,以此证实了代总统矢口否认的秘密和谈一事。

除此,还有一个人,也随薛晋铭一同出现——那便是以“悲痛卧病”为由,一直闭门不出的先总统夫人——她以未亡人之身出现在议院,在党部、军部与理藩院全体官员面前,公开支持参谋总长的弹劾。

原来这才是霍仲亨的反扑。

他隐忍至今,不现身不动武,却已悄无声息将刀锋架上了对手后颈。

他以身为饵,牵制所有人的注意,引得所有人都去追踪他的去向。而他不急于调兵动武,也不赶回家中保护妻女,却去了谁也想不到的地方——金陵。

为他提供庇护的人,正是先总统夫人。

代总统上天入地寻他生死下落时,岂会想到,霍仲亨就在金陵,就在他眼皮底下。

而薛晋铭则得到霍仲亨手中的先总统遗书和谈草约,神不知鬼不觉潜回南方,投向反对代总统的军部少壮派,一先总统夫人拉拢党部元老,猝然从背后发难,将这致命一刀差劲对手心脏。

烟雾浮沉眼前,柳沛德叼着烟斗,办眯了眼睛——在这个时候,会想起许久以前曾与霍仲亨一起打猎,那时自己正当壮年,霍仲亨还是个英姿勃发的年轻将领……他看着霍仲亨猎鹿,从来没有多余的弹孔,只有致命处一枪足矣。

在当年那个年轻将领手上,鹿虽死,皮毛依旧完好。

柳沛德失声笑,越想越觉可笑、可佩、可恨、可惜……不可自抑地,竟笑了个前仰后合。

他诡异笑声令身后三人莫名所以,面面相觑,渐渐毛骨悚然。

待到他声音嘶哑,连声呛咳,总算停住了笑,从窗前缓缓转过身了,眼里透出奇异的,似绝望又似狂热的神色,“罢罢罢,鱼死网破拼上一场,也算痛快……霍仲亨,你想抽身而退顾个身后周全,我却便不让你如意。”

病房里白惨惨的灯光透过门上玻璃,招商惠殊沉默的侧颜,照见泪痕宛然,

身后女子语声沉宛,“你放心,夫人在医院很安全,我会亲自去看护她……”

“不!”惠殊猝然转身打转她,“林大夫,你不知道那些专稿暗杀的人有多可怕,他们是无孔不入的恶魔!”她看向身后的林燕绮大夫,神色激动,“连茗谷也能被人潜入,我决不能信任医院的安全,夫人不能留在这里!”

“祁小姐,您冷静一些。”林燕绮医生坚持不肯让步,“现在医院里里外外都是警卫,整个医院都已封锁,你若仍坚持要将夫人带出医院,这我不能同意,我这不能同意。你也看到她的伤,万一离院感染,引发败血症是会要命的!”

惠殊扭过头去不说话,肩膀微微发颤,想起豹笼前那惊怖的一幕,仿佛鼻端犹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那是她平生仅见的,最可怕的画面。

如果不是豹子吃下那有毒的糕饼,此刻冰冷躺下的尸体,就将是霖霖。

乔装成粮铺学徒的杀手,趁傍晚送米面到茗谷,傻死了一名厨子,换装改扮成厨子模样,伺机刺杀。设于警卫森严,全部机会接近主楼,直等到夜里女仆来取宵夜点心,终于觑得投毒的机会。岂料阴差阳错,那蛋糕却被夫人养的豹子吃下。

杀手身份暴露,逃走不及,吞枪自杀。

中毒濒死的豹子发狂噬人,夫人为保护霖霖受伤,虽无性命之虞,肩背伤口却也触目惊心。

然而夫人唯一的妹妹……惠殊陡然闭上眼睛,不敢想,一想气那可怜惨亡的女子,周身禁不住地发抖!

肩头一暖,是林大夫轻轻将她的肩膀握住。

林大夫瘦而匀长的手或许是拿惯手术刀,比一般女子稳定有力。

“不要怕,都过去了。”林燕绮张碧拥抱惠殊,自己语气也微颤。

两个人莫莫靠在一起,交换彼此仅有的勇气,一起抵御这乱世的冷酷。

透过病房门上玻璃,两人一起看向床上沉睡的女子。

乌缎似的长发散在枕上,趁着她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庞,冷冷的没有温度。

她已醒来,眸子半阖半睁,浓睫覆下,静静躺在病房中一片雪白之中,整个人似玉雕雪砌,即便如此憔悴也无损她的美丽,只是所有的生机似乎已从她身上被抽走——从昏迷中醒来的霍夫人,不哭泣不言语,任凭谁出现在她眼前都无动于衷,只变成这般木然模样,似已将自己封缄在与世隔绝的一层透明的茧中,再不愿关心外间风风雨雨。

林燕绮在心中问,上天真的公平吗?

倘若上天公平,为何在她一人身上赋予最不可思议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