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上天不公平,又为何在她一人身上倾注了最不可承载的哀伤。

“她会好起来,这些伤,摧毁不了她。”林燕绮喃喃地,不知是对惠殊说,还是在对昏迷中的霍沈念卿说。惠殊心中亦茫然,不敢想象,当夫人睁开眼,又要如何面对这一切——念乔惨死眼前、将军生死未卜、四少下落不明、政敌步步相逼、战火一触即发。

错了,全都错了。

一切原不该这样,将军心系家国,夫人深明大义,四少情深意重、子谦热血激昂、四莲心地纯善……他们原始人中龙凤,占尽世上风光,原该拥有最美好的一切。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所有这一切,都偏离了最初的方向,堕向不可知的深渊。

甚至,颜世则,连他也走上一条意想不到的路。

惠殊闭上眼,眼中却已无泪。

缓步走过医院静谧长廊,守卫森严的侍从令她稍稍觉得心安。

许铮在医院守到天亮方才匆匆离开,往日里只有夫人才能压得住他那火爆的脾气,如今夫人昏迷未醒,以他的嫉恶如仇,只怕冲动之下莽撞行事,反落入对手全套。

惠殊心里忧虑,一面想着,一面低头走出医院大门。

“小姐买花吧!”一个徘徊在门口卖花的女童朝她奔来,高高举起一书栀子花,便要塞进她手里。身后警卫立即上前驱赶那小孩,花束落在地上,惠殊垂目刹那,陡地怔住——花束用一条白色缎带扎着,七朵雪白栀子花,中间扎一小束莳萝,不伦不类却又别样有趣。

当年颜世则,第一次送她的花束,便是这样别出心裁的怪趣。

惠殊抬眼,望见那卖花女童跑远的身影,一直跑进对街小巷。

警卫未及阻止,之间祁小姐已匆匆醉了上去。

阴暗小巷里有一股潮湿味道迎面而来。

“颜世则,你出来!”惠殊微微气喘,一手扶墙,扬声叫出那久违的名字。

檐下阴影中,压低礼貌的瘦高身影徐徐走出,垂在身侧的手,夹一只半燃的烟。

隐在帽檐下的目光深凉,如同他微哑语声,“你还记得我送的花。”

“为什么引我来这里?”惠殊深吸一口气,音乐听得身后脚步声急,是警卫们追了上来。

“想看看你。”颜世则一笑,缓步朝她走近。

惠殊下意识退后半步,“你……”

后面的话语来不及出口,陡然已被他用唇夺去。

他猛然将她拽如怀抱,在她毫无防备之际,低头吻上她的嘴唇。

惠殊脑中轰然一声,怒火熊熊腾起,似一声滚雷炸在头上。

巨响,惊天动地。

这声响来得地动山摇,令整个地面都在颤抖,天空似一瞬间灰暗下来。

这不是错觉,是爆炸。

惠殊奋力睁开颜世则怀抱,在脱离他臂弯的一刹那,听见他极低极快地说了声“保重。”

他放开她,转身朝小巷深处奔去。

枪声响起。

那瘦高身影即将消失于小巷转弯处,追赶上来的警卫也在同一刻开了枪。

风衣扬起一角,颜世则灰色身影只一晃,便无声无息倒在墙根下。

惠殊睁大双眼,骇茫看着一切在眼前发生,什么也来不及,连一声惊叫也未能发出——警卫已拖着她迅速离开巷子,超来路退回。甫一奔出巷口,飞溅砖石泥灰与呛人的硝烟味道迎头扑来,惠殊抬头,骇然看见医院整幢楼都已着火,东面半个楼角塌毁,那正是夫人病房所在的位置,而大门已被完全炸倒——就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接她的车子已炸成废铁。

  第四五记 (下)

一场惊天阴谋被赤裸裸揭穿,就此真相大白于天下,也酿成一场震惊世人的政治风暴。这场飓风在半月之内席卷了整个政界,从南至北,自上而下,涉入弹劾案的达官要人竟达三十多余人之众。都当其冲的南方军政府临时代总统被控涉嫌阴谋颠覆和谋杀的双重罪名。

消息一经传出,效忠代总统的军队连夜集结开进,包围了总统府与议院,强行攻占立法院,宣布议员们非法集结,以武力驱逐并逮捕了大批议员和党部元老。这一野蛮行径引致举国大哗,谴责声浪如潮涌至。非但民众大哗,各地军镇也纷纷起而抗议,更有佟岑勋等人率先号召讨伐。

南方政府就此分裂为二,大多数党部元老与军队少壮派结成同盟,拥戴陆军总参谋长继任临时总统,迅速调遣兵力反击,誓死维护先总统遗志;而代总统则另组内阁,宣布旧议会为非法,宣布将对党部重新改组。双方军队对峙不下,互有伤亡,各地军镇讨伐武装远水难救近火……一时间,战火阴霾笼罩,民众再一次陷入长乱恐慌之中。

便在此时,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变故,扭转了整个局势。

直至许多年后,有人著书记述当年事,仍称这一事件是国家与历史方向的扭转关键。

随同就越三号这个日子,还有一个人的名字也被深深刻印下来。

在这一天,霍仲亨麾下三位主要将领高传湘、谢丛昆、许铮联名发表声明,公布了霍仲亨在北平遇刺身亡的消息,证实了人间流传已久的霍夫人与霍子谦意外亡故传闻,至此叱咤一时的霍氏家族,分崩离析。同一日,三位将领联合宣布易帜,帅麾下所辖不对工十万人归附南方军政府,接受陆军整编,拥戴陆军参谋长继任大总统,宣誓致死维护南北统一,并吁请南方政府严惩刺杀霍仲亨的幕后真凶。

十万精锐之师加入战局,对乱局的扭转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南方政府一挽被动之事,与霍系军队两面合击,将叛军打得节节败退。其余他伺机而动,打算趁此分一杯羹的大小军阀见势不对,立刻倒戈,重新依附于南方政府……这场混战仅仅持续了半月时间,匆匆上台的代总统兵败如山倒,不得草草下台,携家眷流亡美国。

首次变故波及,北方政府总理洪岐凡也成千夫所指的罪人,难以洗清刺杀霍仲亨的嫌疑,其本人虽一再否认,却抵不住朝野一片骂声。连远在家乡的洪家祖坟也被愤怒民众挖掘以泄愤,洪岐凡闻知此事,气急攻心,几近昏厥。

最终,洪岐凡不得不狼狈下台,提早结束了他原本平稳的政治生涯。

九月十五日,议院通过决议,任命陆军参谋总长为临时军事及政务决议员会委员长,代行总统责权。委员长上任颁布的第一道政令,即是追认霍仲亨巍论军大元帅,特颁紫金云维护国勋章,并为之举行国葬。

万人公祭大会当日,暴雨倾盆,黑云压城,风雨呼啸之声宛若完鬼同哭。

葬礼之后,黑云散尽,万里晴空如洗,晚霞绚烂无畴。

至此尘埃落定,各得其所。

霍系将领们依旧手握重兵,成为南方政府陆军部的新贵;经过一番清洗的情报局悄然易主,原有部门撤并更名,成立新的特工机构,在弹劾案中立下汗马功劳的薛晋铭深得新总统倚重,顺理成章入主第一把交椅。

少数人间的权力更替,俨然是世间最残酷的游戏。

政治史一场最庸俗的戏码,上演了无数回的桥毁段,仍一遍遍重复。

围绕权利的核心,不同的人,不同的是时间,上演着同样的倾轧、背叛、分裂与征伐。

原先的联盟被抛弃,新的契约又建立,谁能分得清这其中有多少正义,又有多少的非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