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阿迦温和地道:“不用,这里风和日丽,花香鸟语,环境上佳,正宜问脉。”
云深立即吩咐始终不声不响跟在一旁侍候的总管,搬来椅子、几案,又送上了香茶、水果、点心,在旁边围了一圈。
阿迦拿过宁觉非的双手,仔细地把了脉,又看了看他的眼睑、舌苔,然后将他全身上下按捏了一遍,探察得滴水不漏,这才坐了下来。
云深担心地问道:“阿迦大师,宁公子的病……怎么样?”
“风邪入骨,元气大伤,寒气纠结于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散入神髓,看上去确实凶险。”阿迦沈思道。“是过去落下的病根吧?公子受伤后失血过多,压制不住,这才发作出来。”
这些症象云深也略知一二,闻言立时大急:“还请大师妙手回春。”
“国师医术匪浅,当知养心甚于养身。”阿迦伸手接住飘过身边的一朵落花,神情悠然地微笑着。“恬淡虚无,真气从之,只要心态平和,则正气存内,便可抵御外邪,恢复康健。”
这个道理云深自然知晓,却不知与宁觉非的病情有何关联,又不敢妄加盘问。在圆融通泰的大活佛面前,这位一直深藏不露的年轻国师到底沈不住气,一时面露焦灼之色。
宁觉非看着拈花微笑的大师,又看了看七情上面的云深,也是唇角含笑,目光晶莹闪亮。
阿迦看着他,缓缓地道:“公子心胸开阔,性情豁达,病根虽险,却无大碍,本应渐渐痊愈,此时病势缠绵不去,当是心结未消。”
云深一听,面色大变,转头看了过去:“觉非,你真的有心结未能消解?”
宁觉非略一犹豫,点头道:“是。”
“为何不告诉我?”云深面露不愉之色,却又不便深责,只得勉强忍住。
宁觉非平和地道:“我自己没想明白,不知该从何说起。”
云深眼神复杂,欲言又止,半晌才道:“觉非,其实无论你以前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我都无所谓,你又何必再放在心上?”
宁觉非一听此言,自然明白他已知晓自己当日在临淄的遭遇,听他说不计较,心下倒也感动,对他微微一笑,却摇了摇头:“云深,我的心结不在于此。”
“那是什么?”不知不觉间,云深已挪到他的面前,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阿迦却笑了起来:“国师关心则乱,倒也不必急在一时,且听宁公子细说究竟。”
云深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
澹台牧在一旁沈稳地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阿迦看着宁觉非,眼中又闪动着那种奇异的光采,缓缓地问道:“公子可是转世而来?”
宁觉非不再隐瞒,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云深和澹台牧都是一惊,随即耸然动容。
阿迦眼中的神彩更浓:“难道……公子不是投胎转世?竟是中途而入?”
“是。”宁觉非又点头。
云深和澹台牧顿时愣在那里,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公子可记得前世之事?”阿迦又问。
“清清楚楚。”宁觉非缓缓地道。“从死到生,我都非常清醒,一睁开眼,就来到了这个世界。”
阿迦长长地吁了口气,赞叹道:“原来公子前世修的是夺舍大法。”
“什么?”宁觉非没听明白。“什么法?”
云深立刻向他解释:“夺舍大法是传说中的一种仙术,肉体乃灵魂暂住之房舍,修成此术的人可以在死后将灵魂进入其它合适的身体,所谓人弃我取,一旦那个灵魂离开,便可夺舍而入,此乃长生不老之无上大法。”
阿迦颇感兴趣:“或者,在你们的世界不叫夺舍大法,而是叫别的名字?”
“不是。”宁觉非困惑地道。“我的前世是位军人,从来没有修过任何法术,连听都没听说过。”
一听是军人,澹台牧顿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探过身来:“觉非,你把你的前世给我们说一说,好吗?”
宁觉非看他们的反应跟南楚之人迥异,不由得好笑:“你们好像都挺接受此事,一点也不吃惊。”
云深笑道:“觉非,草原上转世之人甚多,阿迦大师便是前代大活佛的转世之身,我们深信人有轮回,千世万世绵绵不绝,所以我们才要护着我们的草原,免得将来转世之后再无立足之地,也所以我们才不怕死,因为灵魂不灭,会再转世而来。”
宁觉非登时恍然大悟,再无犹疑,便将前事一一道来:“我的前世,距此时应是千年之后……很短暂……十八岁从军,二十七岁成为少将。我率领的军队是一支铁军,纵横万里,百战百胜。后来……我杀敌杀得太狠,敌人恨我入骨,想尽办法,收买了我的……副将。那副将向敌人出卖了我的行动计划,以重兵埋伏,将我包围,我血战一日一夜,弹尽粮绝,仍不能突围,最后宁死不降,自杀殉国。然后,灵魂便进入了殷小楼的身体,一睁开眼,就看见了淳于干……”
云深握着他的手一紧,低声道:“后来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澹台牧也接道:“真没想到,觉非,原来你前世就是大将军。”
“是,不过那时是和平年代,中华版图江山一统,天下大治,四海升平,我的任务主要是保境安民,而不是开疆拓土。”宁觉非微笑着叹息。“只是身为军人,我还是杀过很多人,所以今世才吃尽苦头。”
澹台牧听完前面几句,已经顾自出神,脸上满是羡慕,无限向往:“真的?真的是江山一统?真的是天下大治?四海升平?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宁觉非回想着自己前世的故国家园,轻声道:“堪称盛世。”
云深却想起了他在临淄遭受过的那些非人折磨,一时握紧了他的手,低低地问:“觉非,你前世……死的时候,有多大?”
“二十九。”宁觉非看向他,温和地笑了起来。“我说过我比你大。”
云深猛然想起当日在草原上的那一幕,脸一红,便没再继续问下去。
阿迦一直手拈落花,面带微笑,这时才缓缓地道:“有人不修炼,已在道中。这类人极为罕见,却未曾想到公子便是。我们修炼一世,最终目的是希望能够在一生将尽时懂得利用死亡的力量,顺利度过中阴,也就是轮回的大海。先生未曾修炼,却已能和死亡的力量融为一体,飞度中阴,顺利转世,实是佛性天成。公子适才尽提杀人之事,我却要请问公子,在前世是否曾救过人,有过善举?”
宁觉非略一思索,便道:“我杀的人,多是罪大恶极,之所以杀他们,也都是为了救人。现在想来,我救过的人确实远远多于我杀过的人。”他想起了指挥部队抗洪抢险,想起了曾经率人在草原的暴风雪中、在森林大火中、在台风之夜中救人,想起了从恐怖分子手中营救人质,想起了成功排除那些安装在百货商场、公共汽车、火车站、飞机上的炸弹……
阿迦看着他,似乎能够看透他脑海中正在想着的东西,不由得微微感叹:“这就是了。公子红尘历劫,受尽苦楚,以为是被前世杀孽所累,却是想错了。”
宁觉非静静地听他说着,眼神清亮,空明澄澈。
云深也显得十分安静,暗地里却是心潮起伏,汹涌澎湃。
阿迦缓缓地道:“我给公子讲个佛经上所载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