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阕

作者:十四夜

    六丈广殿灯盈面,窗外梅花自案前掠过,落上少年如雪的衣。今晚重策公子的座上贵客,赫然便是当初带走废后苏寐衣,如今理应身在江左七州的南康王从祤。突然听到凤相遭诛的消息,他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震惊。

    这时候,从祤身边灯影里坐着的一个年轻公子开口道:“王爷,稍安勿躁。敢问翼将军,怀帝是因何故诛杀凤相?”

    少翼并没有立刻回答那人的话,转头看向座上。因隔着屏风帷幔,凝光此时无法看到重策的模样,唯见檀香金榻旁一只修长的手,漫不经心地搭着扶手。那手中拿着一柄素面象牙折扇,宝蓝色缀银丝明缎锦衣衬着月白云纹镶貂毛外袍袖口,落花下风雅舒适,恰如他说话的声音。折扇在那手中轻轻一开,复又合上,扇头看似随意地向外抬了一抬。少翼这才转身道:“怀帝秘密处死凤毓,是因其买通御医令肖文骋,谋害了皇太子惠素。”

    从祤剑眉微蹙,“皇兄怎会如此糊涂,因一个痴傻太子滥杀重臣。凤相一死,朝中不知会生出何等风波。”

    灯影下那人却道:“依我看这倒是一件好事,不但对王爷,对公子也是一样,这正是给我们送来绝好的借口,名正言顺发兵天都。”他说话声音不高,一字一句皆像经过深思熟虑,然尾音利落,干脆缠绵,令人感觉是个柔中带刚的人物。

    重策看了他一眼,笑道:“慢着,此乃天朝内政,却与在下何干?”

    那人不疾不徐地道:“听闻重策公子尚义任侠,是个爽快之人,既早知我们王爷的来意,又何必多绕圈子。天朝内政与公子无关,却不知是否与褚山关外十三万巽国大军也一样无关?”

    重策手中折扇啪地一合。窗外一阵夜风吹得灯火晃动,凝光便在这刹那间看清了那人的眉目。昔日天朝的皇后娘娘,如今文秀的面容之上有着一丝冷冽与心机,素来不变的是骨子里的清傲,所不同的是一副男儿衣饰书生形貌。看此情形,苏寐衣是以南康王谋士的身份随行来此。不愧是苏家的人,凝光唇角若有若无地一挑,千思万虑倒是不想他们如此大胆,竟然找上巽国借兵。此时外面重策亦微笑,道:“苏公子怕是说笑了,在下此次前来,可是身奉皇命,要与贵主商议退兵言和之事,哪来什么十三万大军?更何况在下不过我朝一名闲臣,只因贪图游山玩水才领了这出使的差事,借兵他国这样的大事除了我朱皇陛下与辛窈长公主外,恐怕没人敢给南康王这样的保证,二位今日怕是找错人了。”

    苏寐衣凝目于他,片刻后方要开口,从祤忽然道:“大巽国重策公子一言掷地,两国江湖都要震上三震,天下谁人不知。此次巽国若肯出兵襄助,一切条件便任公子开口。事成之后,他日公子若有所需,我亦保证天朝能给公子同样的支持。公子意下如何?”

    苏寐衣眉梢微微一蹙,似是怪从祤太过急切,但终究没有说话,只是留意重策的反应。重策的目光亦自她身上一掠而过,薄唇微挑仍似风流,然那笑意却止于眼底,只见莫测心绪的高深。

    屏风后凝光暗自心惊,非是因为从祤的大胆,而是忽觉有种无形的压力,似是稍瞬即逝的杀气,来自于屏风后那个优雅的身影。

    关于这位大巽朝重策公子,江湖上传闻从来不断,除了他的多才风雅,更加因为他的武功。甚至有人说他比起身负绝世枪法的朱皇辛和亦不遑多让,至少可跻身当世三大高手之列。朱皇辛和凝光未曾见过,但有一个人却曾对重策评价一语——我有把握杀他,却无把握胜他。

    那人的话,凝光一向不敢忽视,心知此地不能久留,略加思量,便待闪身离开,却不料苑中忽起一阵长风,透过大开的雕窗向着殿中吹来。

    重重帷幔霍然起舞,扬起落花满地。这时锦榻上的重策突然侧眸,下一刻,手中折扇便毫无预兆地向着凝光藏身之处飞来。

    一道白光疾如电,真气摧飞落花。凝光暗叫不妙,身形疾转。帷幔飞纱,像是风过重烟一般向着大殿连绵拂去,而凝光飘身借力,不退反进,隐于纱影之间挥手直取重策所在。

    折扇擦身而过,在殿柱之上轻轻一撞,倒飞回来。凝光出手极快,此时已与重策短兵相接。金银薄纱随着她疾转身法飞拂,步步生烟,重烟若舞,仿佛红尘夜色里生出的幻影,每重烟舞都似摄人性命。

    眨眼之间,凝光攻出了一十三招,重策亦单手接了她一十三招。

    医僧九幻的针,朱皇辛和的枪,重策公子的手,江湖上最快的三样武器。第十三招尽,凝光收手的那一刹那,忽觉腕上一凉,重策手指已沿着云水般的飞纱趋向她的脉门。

    飞回的折扇撕破纱影,凝光蓦然转身。重纱裂,秋水双眸惊鸿一瞥,重策抬手接扇的瞬息,却也给了凝光抽身的机会。

    柔若无骨的手,腕上翡翠串珠倏然脱落,轻纱中的身影便以一种曼妙的姿态向着窗外飘去,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

    “抓刺客!”

    少翼拔剑追了出去,院中喧哗声起。从祤碍于身份不便露面,来到窗前,“重策公子,没事吧?”

    “无妨。”重策站在漫漫纱影中随袖一拂,手中把玩着的串珠落入衣中,俊眸深处,闪过一丝莫名的兴味,“看来不想两国息战的不止王爷一人,在下忽觉对王爷的提议有些兴趣了。”

    剪花台中火把亮起,侍卫们纷纷出动,追截刺客。凝光方才主动出手,原本便是要他们误会有人刺杀巽国使节,现在目的达到,未出剪花台便自一座拱桥翻身而下,悄无声息地潜入御湖。她幼时依湖而居,水性颇佳,屏息潜入湖中顺着水路游出,不过一炷香功夫,便在另外一座宫苑内上岸。

    这宫苑比起剪花台更加精致奢华,被温泉水萦绕的殿阁间随处可见盛放的雪樱,漫漫如云,开至极盛,浑不似初春寒夜应有的景象。

    此处正是怀帝驻跸的凝云殿。

    凝光运起内力将衣发弄干,穿花过林,从容进了一座偏殿,片刻后更衣而出,复自一道暗门进入正殿寝宫。

    殿外落花婆娑,一缕笛声徜徉于风月之下,微风徐至,女子幽香如魅悄然飘入帷帐,吹笛之人修长的身影投在幽凉的夜光深处。

    凝光从未听过这首曲子,便不做声,托了腮倚在华枕上静静倾听。然那笛声却停住,帐外之人忽然转身,风过处,帷幔四散如烟。

    “凝光?你怎么来了?”

    绮帐中女子曼然凝视,如仙般的容颜,“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我听这曲子,知道你想我了,所以便来了。”

    笑意如同月色,徐徐漫过从祁清邃的眸。他抬手穿过她散入罗绮的青丝,声音里便带了温软的戏谑,“天下人都道朕爱你的美,却不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时时都知道朕的心。你便美而成妖,朕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