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阕

作者:十四夜

    脚步声踏过落叶漫过月光,最终进入一处荒废的宫苑。

    荒苑无灯,四下里断石残草,枯叶满地,但在两人入内时,却突然亮起一行幽亮的灯火。

    九幻走向院内残留的石凳,拂袖轻扫落叶,“请坐,可惜此处无茶待客,否则静苑明月,也算得清幽雅境。”

    他说话时自己在另一方石凳上落座,温文笑谈,仿似身处琼楼玉苑会客访友,令得四周枯败之气平生韵致。影奴不由自主地向石凳走去,但他一路暗运功力,欲要解除禁制,此时猛提一口真气,竟然在落座的一刻生生止住身形。

    “好功夫,好骨气。”九幻目中微光一闪,手指于膝上轻轻敲动。影奴被银针锁入要穴,此时气血逆行,不啻身受凌迟之苦,汗透衣背,但却始终不肯就范,死死提气相抗。

    九幻笑道:“果然是条汉子,我一向敬重阁下这般人物,便不为难你了。”言罢挥手,影奴低声闷哼,终是跌坐石凳之上,但周身禁制已解,惨白着脸大口喘息。

    “你……你是……医僧九幻!”

    对面之人适然闲坐,白衣不染纤尘,仿若荒苑深处一抹微寒的月光,一直淌入人眸底心头,“幻者,虚惑也,我想你可能更愿知道凤释这个名字。”

    影奴闻言震惊,抬头直视其人。凤释含笑道:“前些日子你们的人去过司州,亦到过重山寺,如此不远千里大费周章,不就为了寻我吗?”

    影奴猛然起身,“可惜我们未曾想到,医僧九幻便是凤释!”

    凤释倏忽一笑,月下容色成谜,叫人看不真切,“凤释是凤释,九幻是九幻。凤家苦心保守了二十年的秘密若是就这样拆穿,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影奴曾奉梅稷指示前往司州调查重山寺,深知此人非同小可,但却摸不清他今夜来意,“你夜闯行宫,究竟想做什么?”

    “我方才已说过,欲借怀帝陛下密旨一观。”

    影奴抬手摸向胸前,发现藏于怀中的密旨早已不翼而飞。而凤释将袖一扬,殷红朱砂展于掌间,原来方才替影奴解除银针之时,那密旨已然落入了他的手中。

    “你无需惊慌,我不过想看一看怀帝陛下的字。你可听说过字如其人?一个人的字迹可以透露很多东西,比如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坐于月下侧眸扫视,片刻后笑道:“人皆道怀帝精音律、擅书画,当世无人能出其右,果然名不虚传。”

    影奴沉声道:“逆贼,主上御笔岂容你任意评判!”

    凤释道:“笔致收放似行云浪荡、风起九天,你主子写这道旨意时显然心绪不平,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他是个性情中人。”言罢轻轻抬眉,唇角微微晕开冰冷的颜色,“你方才叫我什么?”

    影奴此时功力恢复,提刀前指,“凤氏一族谋逆罪证确凿,如今凤毓已然伏诛,你若束手就擒,或可得免一死,否则便是逆贼同党,当以同罪论诛!”

    凤释眼梢倏掠,徐徐道:“这么说,怀帝暗中处决凤相的消息并非讹传。”

    影奴道:“谋逆之罪本无可赦,凤毓乃是咎由自取。”

    凤释道:“人若真被处死,未曾明旨发丧,何以宫中不见他的尸身?”

    影奴道:“乱臣贼子,纵凌迟碎身亦不为过,你还妄想得见全尸?”

    四周倏然一阵风起,刮得枯叶飞旋,僧衣似雪迎风瞬舞,对面一双冷异的眸子,看得影奴周身凛然。

    “你可知道他是谁?”

    影奴在他逼视之下,一句“逆贼”已到嘴边,竟然生生止住。

    “我幼时为亲族憎恨,是他自父亲剑下救我,护我性命。世人远我惧我,他却待我亲善,如严师慈父。他是我凤释最为敬重的兄长,一手护持天o朝多年,如今你们敢杀他,便要做好举国陪葬的准备。”凤释手中那道密旨寸寸割裂,随着飞叶化成无数碎片,如水被雪般消失在风中。影奴暴喝一声,“大胆!”挥刀前劈。

    这一招蓄势而发,快如疾电惊闪,刀势,带着一丛犀利的寒光,催得尘雪纷飞,直迫眉睫。凤释眼中异芒倏闪,大袖一挥,左手拂出。

    白衣如同飞云,蓦地吞噬了那道夺命的刀光。

    刀锋落下,入他指间。

    影奴身随刀走,反手撞向他胸口。这一式沉稳狠辣,甚是凌厉,若给他当胸击中,必然心摧骨折,命丧掌下。凤释轻声冷哼,身形忽动,月光微微飘晃,夜色里如生幻魅。影奴攻势蓦地落空,与此同时,手底传来一阵阴寒的真气,长驱直入穿彻心腑,顿时周身剧震,向后跌飞。

    一招夺刃,亦可一招毙敌。

    影奴踉跄着地,口角溢血。数步之外,凤释手执其刃,眉眼幽森,竟生慑魂之色,“我从不亲手杀人,但你对凤相出言不敬,却是该死。你速速自行了断,免得我改变主意,那时你若求死,便难了。”说罢扬手将刀掷出。

    这影奴的刀法本以狠谲见长,亦曾听闻医僧九幻的名声,但却未料到对方武功如此诡异。今夜他丢失密旨已是死罪,早便存了搏命之心,接刀在手,后退半步,全力催发内息。

    刀气贯空,四下灯火应声而灭,枯叶漫空疾旋。凤释首当其冲,被这刀气激得衣袂飘飞,却忽然侧首,似在聆听什么。

    弦月深处,隐隐一缕琴音遥至。

    隔着暗夜萧瑟,携风引雪,那琴音薄雾般缦回于残阶断壁之间。幽风过,浮雪落,七弦如缕轻泣低诉,似无尽悲声幽泉来,哀生离死别之境,痛黄泉陌路之伤,说不出的凄怨悱恻。

    一弦悲切一弦恨,声声入耳。凤释伫立听琴,脸上神色变幻,渐有戾气隐现,那琴声愈悲愈长,他眸色愈寒而杀机愈重。

    影奴执刀相对,只觉有种深渊似的真气自他周身翻涌席卷,仿佛随时便将化作滔天巨浪,灭顶而来。如此气机牵引,杀意弥漫四空。那琴声恰于此刻转折高拔,弦危情动,急急如金铁交迸,血海生波,切切似狼啸孤月,猿啼千山。蓦然间,凤释闭目长啸,影奴同时身动,人随刀势,化作一抹玄光凌空扑下。

    凤释霍然转身,目中寒芒大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