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问孤负

作者:阁雪

夜色中的柳巷,似一个妩媚的梦境。

庆国礼法严明,唯有在青楼楚馆,才能放开层层礼教,因此,多少名士与名妓惺惺相惜,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共生关系。

今夜,宴春阁召开三月一度的清花宴,以定明年竞争京都花魁的人选。

沈玉霁紧拽着衣角,迈出的每一步都极为小心谨慎,若是被人在此发现,那可是皇家天大的丑闻。

隔着庭院的溪流,轻纱幔绕的水榭里,觥筹交杂,灯影摇红里,依稀可辨一道道窈窕的倩影。

颜盏兰左顾右看,细细观看四周环境、山水布置,得出结论:“这地儿真够红尘的!”

“这就是,红尘?”沈玉霁细声问,她从前日日困在绣楼,到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去寺庙上香还愿,还必然是车来车送,没有任何接触其他的机会。

诗书里写夜泊秦淮,诗书里写万重烟水,诗书里写万丈红尘……对她来说,都是无法名状的虚无,甚至不能想象出来。

却原来,这样就是红尘啊!

“这也就是那么一点点红尘而已。”颜盏兰挑眉,想到自己的宏伟计划,吊儿郎当的说道,“以后,我带你看遍红尘万里。”

沈玉霁微微有些怔然,此身为女儿家,如何能踏遍河山?也不过是戏言空话而已。

她的视线越过杨霖,落在颜盏兰身上,想要反驳什么,却见月光洒满整个庭院,山水、月色、灯光迷蒙混成一片,此情此景,恍若仙阁神境。

朦胧之中,颜盏兰的眼眸里,好似跌入了一弯明月,那么真,又那么淡。

突然,一只不知名的鸟从水面惊起,飞入高高的苍穹之中。

沈玉霁看了很久,突然问道:“像这只鸟一样,自由的飞入天空吗?”

颜盏兰抬起眼皮,却发现那鸟已不见踪影,便应道:“嗯,比它还要飞的更远。”

“两位,能不能别看不见我?”杨霖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搭一个的肩,鼓起万般的勇气,摆出往日风流潇洒的样子,拉着两人下了桥。

一股茉莉风起,带着幽幽儿女香,撩开珠帘,水榭之中人并不多,三三两两的女子,各执团扇轻绔,缓鬓倾髻,软媚着人。

“四公子可算来了!”正饮酒对诗的户部侍郎嫡长子李皖,见杨霖身侧两位美人,贱兮兮的笑道:“大家还以为你要从此守身如玉,今晚绝不可能来了!”

杨霖背后一凉,硬着头皮笑道:“爷想来就来。”

颜盏兰一眼扫过水榭,见各处都是朱栏绮疏,竹帘纱幔,极尽奢华糜烂,是大漠没有精致花样。

她心里十分钦羡,庆国被苍天厚爱,拥有最富庶的土地、得天独厚的边关天险,还有数不尽的书卷与诗词。

月羌虽然已经一统大漠,但不论是文化还是力量都与庆国差的甚远,必须要加紧融合各个部落!

“这两位姑娘是?”工部尚书嫡次子云黎群只上下打了一眼,见这两人虽然戴着面具,却是神姿艳发、窈窕婵娟,知道恐是不凡。

“是府中的新买的艺姬。”杨霖上前一步,微微挡住沈玉霁,又问道,“快开始了吧?”

“四公子终于开始畜养家妓了?”沈玉剑晃了晃夜光杯,将殷红的葡萄酒一饮而尽,漫不经心的笑道。

沈玉霁闻声看过去,见竟是家中长兄,心中一惊,刚想退一步离开,又觉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若是被认出身影,一定是会家法国法一起来。

杨霖尴尬的笑了笑,入座将沈玉霁揽入怀中,用宽大的衣袖半遮她身影,道:“夫人在家中等候,岂敢真养入府中。”

那便是金屋藏娇了。

沈玉霁整个人都不太好,如此放浪形骸的姿势,她觉得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置,背脊有一阵阵的冷汗冒出。

沈玉剑闻言,倒是多看了杨霖一眼,随后对他遥遥举杯,勾着唇一饮而尽。

“今日我宴春阁举办清花宴,共有十名新晋名妓,诸位手中有三种鲜花,若是认为谁技艺无双,与花名相配,便可投之,以花枝最多者为胜。”老鸨主持说道,她有三十来岁,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颜盏兰侧头看到侍女捧着一只精巧的玉瓶,里面有梨花、桃花、杏花各一支,看起来还是极为风雅的。

她伸手拿起那支梨花,越看越觉得这花瘦而精巧,自有一股的风骨峭峻的韵味,杨霖连忙扯住她的手,低声道:“一枝五十两。”

颜盏兰眉头一挑,突然觉得手里的花也不咋样,她又随手将其抛回了瓶里,准头非常,本来就在好奇打量的众人更觉得奇怪了。

杨霖从前逛青楼楚馆,一向是弹琴听曲、吟诗作对,虽然也有放浪形骸的时候,但并未有真正的发展,众人也都知道是因为他心中唯有一个沈玉霁,天下美人便都逊色了三分。

何以如愿以偿的迎接了沈玉霁,却不过新婚次夜,便如此左拥右抱的参加清花宴,就算是人到手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腻吧?

想想都觉得不合常理,是以众人都在好奇这两位姑娘,面具之下会是何等绝色,竟能让多年的痴情,顷刻间烟消云散。

“铮——”

一声曲调如银瓶炸裂,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到湖上画舫。

曲调技艺动人,声声引人入胜,弹琴的姑娘也是殊色秀容,那鬓边的海棠花艳丽,倒衬的人极为素艳。

沈玉霁也善琴,从杨霖怀里抬头,看那姑娘指法变化娴熟,这样一个色艺超群的女子,却坠在秦楼楚馆里,心中倒是有几分叹息。

杨霖见沈玉霁有兴趣,低头细声解释道:“她叫烟梨,原名叶湘。”

沈玉霁心中一惊,下意识从他怀里退了出来,转头认认真真又看了一遍,竟觉一点儿也认不出从前模样。

叶湘也曾是京中贵女,她父亲也是翰林院的学士,姐姐曾被封为贵人,受累于一年前的谋杀皇子、巫蛊之事,叶家满门流放千里,女眷全部充为官妓。

沈玉霁以为她早就死了!

叶湘生而高贵,便在贵女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如何能忍受自己坠入浊泥,还不如一死明志!

烟梨一曲弹罢,扶着侍女缓步走下画舫,上水榭里谢礼,她一直在微微笑着,眼眸好似一泓盈盈秋水,轻轻一荡便会漾出波来。

“你认识?”颜盏兰凑过来,对沈玉霁细声问道。

如此风情万种,哪里还有半点端庄,明明也不过一年而已。沈玉霁注视着烟梨,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浑浑噩噩地想了一阵,认真道:“已经不认识了。”

也就是曾经认识过?颜盏兰摸了摸自己下巴,思索了一会,说道:“不如买下一夜,你可以叙叙旧。”

这是什么混账话?沈玉霁整个人顿了一顿,突然攥紧了袖口,淡漠的回道:“这样的笑话,还是不要说了。”

颜盏倒是有点愣住了,斟酌着劝道:“那今生恐怕再难见了。”

沈玉霁闭目,不愿意再听下去。

颜盏兰便也作罢,耸耸肩伸长了脖子,明灯下近看,姑娘确实貌美如花,却失了几分气度,她见过无数这样的美人,也就不能入眼了。

“烟梨姑娘琴技已是不凡,两位姑娘却好似平常,想来必是身怀不凡之技。”席上有公子哥笑道。

这人说话极为轻浮,又是□□羽,不好过于得罪,杨霖脸色微变,而沈玉霁与颜盏兰何等尊贵,又怎么能在人前献艺?

他紧紧握住沈玉霁的手,看了一眼颜盏兰,见她眉头微蹙,想来心里也是不耐,便回道:“此二女未有不凡之技。”

那人却一手将自己身旁的美人推出,不依不饶的说道:“咦,美人既带了出来,四公子又何必再藏着掖着,横嫣乃是我心爱之人,琵琶尚可,我也让她为众人献上一曲琵琶如何!”

横嫣也不恼怒,招呼侍女拿来琵琶,便坐到水榭中央,抱着琵琶轻捻慢弹,她弹得果然别有一番滋味,一曲《醉合欢》,弹的人醉了,听的人也醉了。

“四公子,如何?”那人悠哉的听完曲,又提醒道。

杨霖脸色沉下来,正要起身走人,衣袖却被颜盏兰扯住,他眉头紧锁,侧头看着她,细声问道:“做什么还不走?”

颜盏兰却没有理会他,扬声道:“此等技艺,确只尚可。”

沈玉霁心头一惊,莫不是还要当庭献技?但她不敢开口说话,唯恐被兄长听出声音,因此只能静静看着发展。

“哦,姑娘不如一展身手,让我等也见识见识。”立刻又有好事者撮合道。

颜盏兰道:“我的曲子唯有技艺相当之人能听。”即便隔着面具,也能感觉到那高傲的气息。

那人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一个贱籍琴女居然如此大胆,言下竟要他献技一听。不过,这份过人的胆识,倒是勾起点他的兴趣,而且,风月之处也不必太在意身份了。

“好!”那人摆手示意取琴,神情极为自信,朗声道,“你听清了!”

立刻就有旁人奉承:“黎公子琴技无双,平日里也是难得一闻,我等今夜总算能大饱耳福!”

黎梧云是二皇子杨斐的伴读,平日里极为得宠,说是要风得风也不为过,靠的除了自幼的情分,还有那一手绝妙的琴技。

惹不起就该躲啊!杨霖欲哭无泪,颜盏兰不知道京中情形,行事如此随心所欲,现在要如何收场啊!

黎梧云抚上长琴,拨动琴弦,弹得是他亲谱的《鹤云》,只曾在二皇子杨斐的生辰上弹奏过,曲调极为悠扬,听者眼前仿佛天宽海阔,只有群鹤飞扬生动其中。

此曲,确实可以称为绝代,很难想到是一个佞臣所谱。

黎梧云收曲时,十指灵巧一翻,划出极是好看的弧度,他得意的偏头看向颜盏兰,眼眸映着烨烨烛光,竟显出几分孩童的真挚,像是在熹微晨光中,一朵滴着朝露半开的花。

叫人看的心如擂鼓,忍不住去猜测这朵花盛开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颜盏兰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她原本只是想玩玩这人,并没真要在这种烟花之地,为一群酒肉之徒弹什么琴、作什么画,供他们赏玩品鉴。

但,若是与这人弹琴论曲,也不算辱没了身份,放下一点身段,也勉强可以。

于是,她也笑了笑,拿起一支桃花,随手抛到那琴面:“正配此花。”尾音轻轻上扬,带着几分玩笑,极是潇洒动人。

黎梧云捻起花看了看,脸上竟有一瞬的茫然,而后,他将花枝别在发边,笑道:“请吧。”

侍女将琴抱起,递到颜盏兰前面。

颜盏兰垂眸看了眼琴,她其实并不太会弹琴,但还是伸手接了过来,略思索了片刻,带着讨好的神色,看向默默看戏的沈玉霁。

沈玉霁眨了眨眼,见颜盏兰眼里不似玩笑,便也渐渐敛了笑容,拉过颜盏兰的手,在手心里划字:这不合适。

颜盏兰微微蹙眉,也就作罢了,她将琴置于膝上,先调试了音色,确实是一张难得的好琴。

就是,自己是真的不太会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