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不知道躺了多久,突然听到一片凌乱的脚步冲向斜对面的加护病房,半分钟后,哭声惊天动地。接下来,点滴瓶砸碎的声音,支架倒地的声音,推床的滚轮声,一道尖亮的女声:“人好好的交到你们手上,怎么突然就没有了!”
我隐约听到了熟悉的嗓音,穿了外套下床推开门。走廊上只有一排夜灯,顾医生直直站着,手上拿着病历夹,地面上四散着玻璃碎片,死者家属在他面前围作一圈大声质责。夜灯打在他脸上,投下极淡的光影,他低着视线,看不清表情。
护工小杜拎着扫把走过去想清理地上的玻璃渣,被情绪激动的死者家属重重一推:“一边去!”
毫无防备的护工往边上一倒,被顾医生一把扶住了胳膊:“过会儿再收拾。”
小护工皱着脸往护士站走,经过我门口停了下来。
“是那个退休的教授么?”昨天刚下的手术台。
小杜撇撇嘴:“签手术协议的时候就告诉他们老爷子八十了,心脏不好,糖尿病,开过颅,做过支架,底子本来就不好,已经晚期转移了,不如回家多享两天清福。几个子女看中老爷子退休工资高,非要做手术,吊一天命就多拿一天钱。尽孝的时候没见到人,现在又砸又摔的算什么?也就顾医师脾气好。”
19岁的大男孩,心里不平,声音越来越大,引得死者家属盯过来,我赶紧拍拍他肩:“先去睡吧。”
小杜皱皱眉毛刚准备转身,忽然死者的小儿子上前揪住顾医生的领口往墙上重重一推:“好好的人怎么送到你们手上命就没了!你给我说清楚!”
我当时完全懵了,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看见患者家属对医生动粗,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跟着小杜一起冲过去了。许多围观家属看见动了手,连忙上前制住情绪失控的死者家属。
“你们怎么动手呢?!”小杜气得喊出来。
“我爸人都没了!”一个女人喊着冲了过来,我反应不及,虽然让开了脸,仍旧被她一把推在了脖子上。
医生拉住我的胳膊往他身后一藏,挡在我身前,格住了女人又要推过来的手:“这里是医院!你们不要乱来!”
后来,就是短暂的混乱,我的视线范围内只有身前的白大褂,直到闻讯而来的保安控制住现场。十分钟后片警也到了。
“你们治死了人还动手打人!”死者长子抓住警察的胳膊。
“明明是你们动手!”小杜揉着胳膊,脸都气红了。
“走廊有监控摄像,谁动的粗,可以去调录像。”顾医生转过头看着我,突然抬手点了一下我的下巴。
“嘶——”我才发现下巴被划了一道口子,出血了。
医患双方连同片警都去了办公室,围观人群相继散去,我回到病房,安抚完被吵醒的林老师,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发呆。约莫半个小时后,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顾医生站在门口。我看了眼睡着的林老师,走了出去。
“你的下巴。”顾医生递过一个创口贴。
“谢谢。”我接过来撕开,却发现走廊并没有镜子。
医生轻轻叹了口气,拿过创口贴:“头抬一抬。”
我僵硬地站着,离得这么近,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摸摸贴好的创口贴,清了下嗓子:“事情处理完了?”
“嗯。”他微微蹙着眉,看着加护病房的门,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第一个走在我手上的病人。”
很多人都觉得,医生这个职业已经看惯了生死。对于生命,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然而我们看到病入膏肓者的第一反应是悲悯,医生们的第一反应却是有没有救,要怎么救。
我看向已经被打扫干净的ICU:“我叔公是个中医,他说过,救得,是尽本分,救不得,也是尽本分。”
医生笔迹:女孩子家,以后不要那么傻乎乎地往上冲了。不过那天晚上,我确实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今天的病区异常安静,三三两两的病友凑在一起小声谈论凌晨的那场混乱。我去开水间打水,小杜正在搓毛巾,偏过头看到我:“姐,你这是要破相了么?”
我哭笑不得:“她指甲里又没淬毒。”
“啧,没事,破相了让顾医生负责。”
小杜11岁那年双亲离异,判给了母亲,13岁那年,母亲远嫁外地,他被留在外公外婆身边。外公的退休工资不高,外婆在医院做钟点清洁补贴家用。小杜的调皮捣蛋完全不影响老两口对他的疼爱,小家伙就这样无法无天地混到了18岁,外婆脑溢血走了。那时候他刚知道自己高考成绩很糟糕。葬礼后,他来医院清理遗物,认识的护士问他:“小杜,接下来准备干吗?”
“找工作!赚钱!”18岁的年少轻狂,觉得天下之大,走到哪里都能掘到金。
“上学是你最好的赚钱方式。”一个不咸不淡的声音。
“嘁,读博士了不起啊!”小杜知道这个人,外婆回家老跟他提起。
“至少你能知道脑溢血的急救方法,还有日常护理。”
小杜的外婆走得很急,都没来得及交待什么话,人就走了,剩下身体并不硬朗的外公和他。
“你还有外公。如果我是你,我就去上学。”对方不温不火地抽了病例离开护士站。
面对这个大了自己十岁的男人,小杜发现自己一点回嘴的砝码都没有。没人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只是不久后,小杜接过外婆的班,每天早晚六点来清扫两次病区,周末全天待在病区帮忙,一边赚补贴一边复读,本来就不是生性恶劣的孩子,明白了道理,自然就懂事了。这些都是护士长闲聊时说起的:“顾魏倒是把他治得服帖,现在偶尔还会跑去问题。”
我当时还想,高考完N年的人,还记得高中学的东西么?
“记得。”两个小时后,小杜冲着在阳台背书的我晃了晃手里的物理试卷,“姐姐,你学物理的吧?”
我一滴汗下来,就这么诡异伏在阳台扶手上,一边画受力分解图一边腹诽,顾医生,你好样的!你高中生物一直在用,我高中物理是多少年不碰了啊。
点20分,顾医生准时出现在办公室的时候,我还诧异了一下,昨天一天没见人,我以为他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经过了前晚的纠纷会被遣回家“面壁思过”……电视剧果然都是骗人的!
八点,大大小小的医生来查房,林老师能拆线了。离开病房的时候,顾医生留在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点了下头。
一旁的娘亲敏锐地扫我一眼:“怎么了?”
“没。”我总不能告诉您他在看我破相了没有。
十一点,顾医生端着不锈钢钵推门进来:“39床,拆线了。”
从小听外婆说,每个人的手指上都绑了姻缘线,所以我喜欢观察男人的手甚于他们的脸。那么眼前这双手相当符合我的审美,干净,修长,指节分明,左手镊子,右手剪刀,灵活地挑起,剪断,抽出。两分钟不到,一半的线就拆完了:“今天拆一半,明天拆一半。”
“拆完我就能回家了。”林老师很兴奋。
“这么想家?”
“我以后会来看你的。”
我在一旁狂汗,林老师,你这个话说的……
顾医生抿嘴笑笑,收拾好东西:“我倒是希望你永远不用来找我。不过你夫人刚签完了术后化疗,21天后你就要回来了。”
正说着话,门口小杜探头探脑,看见他手里的书,我往门口走,另一边医生也点头告辞走过来。小杜看见两个人同时走向他:“哎?哎?你们俩要不要合伙开个辅导班?”
医生笔迹:卖了你的不是我,是护士长。
吃完午饭回来,在走廊上看见几个患者家属拦住了顾医生。
“顾医生,能不能给个联系方式?”
“护士长那有办公室和护士站的值班电话。”
“那您的个人联系方式呢?”
“我们的个人联系方式是不对外的。”
“医生你就留一个给我吧,我不对外说。”
“不好意思,私人电话真的不方便。”
我回到病房,林老师正准备出门。
“去哪儿?”
“问医生要个联系方式。”
我举起手里的纸条:“值班电话么?我已经和护士长要过了。”
林老师完全无视:“病友说值班电话太忙了。我去问医生的。”
“他们不会给——”你的。人已经走远了……
十分钟后,我洗完水果出来,林老师已经靠在床上听广播了。
“要到了?”我随口问问。
“嗯。”
我僵硬地转过头:“谁,的?”
林老师悠哉地吃着葡萄:“顾医生的。”
下午,顾医生来拆剩下那一半线。我努力地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不寻常来,奈何他淡定自若。林老师兴致颇好地和他聊天:“这个速度,拆得真熟练。”
顾医生拆完直起身,莞尔:“这是我缝的。”
我拿着纸笔上前:“顾医生,回家以后要注意些什么?刀口洗澡方便么?饮食有没有什么要忌口的?生化全套是每三天还是每隔三天……”
医生一一作答,一边看着我唰唰唰地记,一边和娘亲保持着良好互动,等我写完,他礼貌地向我们点头告辞,没有任何异常。我看着手里的笔记本,莫非是我想多了?
早上查完房,就找不到顾医生人了,没有管床医师在出院通知单上签字,办不了出院手续。
“他上午有两台手术。”护士长查了一下手术安排,“八点第一台,十点半第二台。等他下午上班吧。”
十点一刻,我正在收拾行李,病房门被敲了敲,又是一身手术服,只露出一双眼睛,手里端着病历夹,抽出一张签好字的通知单。
“你不是有手术?”
“中间有二十分钟间隔。”
我看着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快去办手续吧。不然今天别想回家了。”来去匆匆。
领药,复印病例,刷卡,跨院证明……下午一点,车子驶离医院。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眼住院部大楼,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