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胤禛颇为惊讶地看着凌若,“朕的熹妃向来才气过人,竟然也有回答不了的问题啊,那朕倒是要听听弘历究竟问了什么刁钻古怪的问题,将他的额娘也给难倒了。”
凌若被他说得掩嘴轻笑,“皇上这样取笑臣妾,可是要让臣妾无地自容吗?”
“朕说的都是实话,好了,你说吧,朕洗耳恭听。”这般说着,他自己将剩下的扣子扣起。另一边苏培盛见状,连忙端着铜盆走到胤禛跟前,步行之间,盆的水纹丝不晃,可见他手里的力道极稳。
凌若微一低头,轻吟道:“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灭私欲则天理明。”
听得她这句话,本已弯腰准备净脸的胤禛动作一顿,直起身道:“朕记得这话是出自宋时的二程吧?”
凌若微微欠道:“是,正是程颢与程颐二人。正这两人才有了后来朱子的理学,谓之曰:存天理灭人欲。”
胤禛颔首道:“嗯,朱子曾说,圣人千言万语,皆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学者须是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为学。这并不难理解,若儿何以会被难倒,还有弘历他读了十几年的书,难道连这些道理都还需要问人吗?”说到后面,他已经是微微不悦。
凌若自是听出来了,忙道:“这字面上的意思,弘历自是理解,只是细思起来,却是觉得有所不妥。臣妾本以为他是胡言,可是细听了之后,觉得有几分道理。”
“你且说来朕听听。”胤禛来了几分兴趣,略一净脸后接过宫人端来的茶坐在椅,等着凌若说下去。
凌若按捺着心的紧张,斟酌道:“人始一生下来,便带着各种各样的**;小时,是饱腹之欲;稍大一些,是玩耍之欲;等再大一些便更多了,譬如口舌,譬如享逸,又譬如情窦初开时的QY。这一切都是在人在成长正常生成的**,从而使得他们有了各种各样的追求,也随之踏上了各样的路。有好有坏,有善有恶。可是若依着朱子所言,去掉所有人欲,那么岂非连饱腹之欲也没有了?婴儿不知吃奶,稚子不懂玩耍,大人庸庸碌碌,无所为之,那么这世上也就变得一片死气沉沉,何来兴盛昌隆一说。”
站在胤禛身后的四喜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笑道:“娘娘这话说得可是有些瘆人,可真成这样了,那还叫什么人啊。比那阴曹地府好不了多少。”
那厢,胤禛没想到凌若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拿着茶盏细听了后道:“若儿这话有些过于偏颇了,朱子之说,并非这样绝对,而让人尽量摒去心杂念与贪欲。贪欲越少,首先境界自然越高,如此一来,他便能守真传一,不以私欲而活。所以,这与你所谓的饱腹、玩耍等欲并不相悖逆。”
他话音刚落,凌若便接上去道:“可是饱腹到最后会变成口舌,玩耍到后面亦会成为玩乐。欲,本就是在时时刻刻变化的,若要灭人欲,那么该从根上就掐灭,否则终有一日会变成贪欲或私欲,到时候就无法灭除了。”
听到这里,胤禛已经渐渐回过味来,低头看着在淡黄色茶汤载沉载浮的茶叶徐徐道:“熹妃,这些话当真是弘历说的吗?还是你绕着圈子另有话说。”
当胤禛正色唤“熹妃”二字时,便代表他心已经开始为之不喜,凌若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岂会听不出,贝齿轻咬下唇,跪下道:“请皇上恕臣妾欺君之罪!”
胤禛瞥了她一眼,用茶盏拨着浮在上面的茶沫子道:“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朕可不相信你会无缘无故跑来与朕辩理学,且还是挑这么一个时候。”
凌若低头道:“臣妾不敢再隐瞒皇上,前半夜,坤宁宫的三福突然跑到臣妾宫,喊着臣妾救命。”
三福?从凌若嘴里吐出来的名字让胤禛奇怪,放下一口未抿的茶盏道:“他跑到你宫做什么?”
“臣妾当时也很奇怪,一问之下方知原来三福与翡翠日久生情,互有好感,有意相互依靠,但因为宫里头的规矩,他们不敢挑明,只是暗暗的交好,岂料这件事被人发现告到皇后娘娘面前,惹得皇后娘娘凤颜大怒,传了翡翠问话,因知道皇后娘娘处事向来公正无私,并不会因为是自己宫里的人而有所包庇,所以三福心害怕,漏夜来到臣妾宫求救。虽然三福犯错在先,但他与翡翠并无苟且,一切皆发乎情止乎礼,臣妾心不忍,所以答应他来向皇上求情,希望皇后可以宽恕他们二人。”凌若一口气将在心盘旋思索了许久的话统说了出来,至于三福盼皇后死,以及皇后要除他们的事均没有说。一来这些话不利于救他们性命;二来空口无凭,即便说了胤禛也未必会相信。
胤禛拧眉看着凌若没有说话,手指轻轻敲着桌案,按着宫里的规矩,一旦发现宫人私相授受,轻则杖责一百,重则即刻杖杀,是绝无宽容余地的。好一会儿,他方凝声道:“若儿,你该知晓宫里的规矩,而且三福与翡翠是皇后身边的人,你不该cha手。”
“皇上所言,臣妾均心下明白,只是三福说得实在可怜,臣妾不忍拒绝他哀求。再者,他们二人虽是奴才,却也是两条活生生的性命,在宫为奴为婢,伺候主子已经很可怜了。而今不过是想病时有人端碗药,累时有人问一声罢了,又何忍苛责呢;再者,男女之间相互喜欢,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凌若神色恳切地道:“若人连一丝**都没有了,那么人也就不为之人了,甚至连畜生亦不如。”
初时尚好,待听到后面时,胤禛眸光微沉,敲指的动作亦重了几分,“别人可以,但三福不行,他是太监,岂可以喜欢人。”
凌若摇首道:“皇上,恕臣妾说句实话,没有人生来便太监,或是家遭罪,被没入宫为太监;或是家贫无法抚养送入宫,既可得一个栖身饱肚之处,又可以赚几两银子贴补家用。那一刀固然让他们成了太监,不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儿育女,可并不意味着将他们所有的感情都给斩断了,他们依然有喜怒哀乐,依然有悲欢苦楚,同样,也依然有着喜欢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