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

作者:来自远方

    永乐元年五月,天子御驾离京。

    是日,世子朱高炽亲领百官出宣武门相送。

    自皇后千秋节宫宴之后,世子多以读书为由居文华殿不出,非天子宣召不至。自日前昏厥,太医言世子心中郁结,体虚,需休养。天子特命世子不必入奉天殿逢朝听证,以休养为本。此令一下,让支持朱高炽登皇太子位的解缙等人心惊不已。

    不封皇太子,连听政也不许了。这哪里是关心世子,分明是将世子排除在朝堂之外。

    对比之下,高阳郡王领兵在外,却恩宠日隆。

    天子时常敕谕,或言及-军-事,或叙父子之情。高阳郡王更是旬日上表,不提政事,只关心天子劳累,皇后凤体。风声传出,高阳郡王嚣张跋扈之名顿减,仁孝之名大盛,隐有盖过长兄之势。

    解缙黄淮等人焦急不已,莫非天子真要废长立幼?

    “于国家社稷,废嫡长子而立次子,此非福也!”

    更有人担忧,如唐时玄武门之变,会否在本朝重演。

    “天子本就以武夺位,喜高阳郡王……”

    “慎言!”

    话被拦住,众人仍惊出一头冷汗。

    朱棣怎么登上皇位的,天下人都清楚。

    清楚归清楚,大声说出来可会要人命。

    出言者也意识到说错话了,擦了擦额角,闭上了嘴。

    一场虚惊,众人心中都打起了鼓,哪还有心思商量如何帮朱高炽摆脱困境,只能虚应几句,借口公务各自离去。

    文渊阁内西侧厢房内,杨荣站在窗前,看着面带沉重的黄淮等人,摇了摇头。

    太急了。

    书生意气不可成事,建文朝的种种摆在眼前,为何他们还不明白?今上正当壮年,世子根基未稳定,倒是二皇子和三皇子战功彪炳,如此急迫,非但无法送世子上位,反而会让陛下同世子离心。

    “士奇兄观之,如今之况何解?”

    “难解,却非无解。”

    自入文渊阁,成为内阁七人之一,杨士奇愈发谨言慎行。朝臣议立皇太子,从不参与。解缙等相邀,能推则推。杨荣也是一样。

    落在朱棣眼中,便是此二人知进退,体上意,协助他处理政务的能力又是一流,有望成为朝中股肱之臣。

    虽然解缙仍三天两头得天子夸奖,几乎被夸出一朵花来,但在文渊阁内,杨荣和杨士奇却更受重用,隐隐压过了解缙黄淮。

    文渊阁的七人也分成了两派。

    一派以解缙黄淮为首,另一派则以二杨为先。

    明知天子用意,众人也必须遵照朱棣设好的方向去走,没人敢提出反对。

    “依士奇兄看,天子是真存了废文华殿之心?”

    杨士奇摇摇头,“天子纵不喜世子,却未必不喜文华殿。”

    “哦?”

    杨荣走到桌前,杨士奇执笔落在纸上,待杨荣看过之后,移到烛火旁点燃。

    橘红的火光,渐渐吞噬了纸上墨迹。

    宣纸成灰,“圣孙”两个字却深深刻印在了杨荣的脑海里。

    “可要提醒解侍读?”

    “不必。”杨士奇再次摇头,“解侍读早已领悟,你我二人只需静观,忠于陛下,本分为要。”

    语义已尽,杨士奇不再多言,

    五月丁丑,天子驾临山东,途经济南、德州等被兵府县,见荒芜田地甚多,民有饥色,特召山东布政使前来问话。

    朱棣很疑惑,朝廷连续两年免除山东夏粮,又拨付粮食钱钞赈济,为何还会出现民不聊生的情况?

    昔日德州济南,均为繁华之地,如今再观,哪里还有繁华的样子?

    山东布政使还想隐瞒,面对朱棣,终究心虚。几番奏对,因紧张之故,前言不搭后语,朱棣心中疑惑更甚,召来杨铎,大有不在朕的面前说实话,就放锦衣卫的架势。

    “你和朕说实话,还是朕另想法子让你说实话?”

    朱棣气势全开,杨铎再一旁冰冷的盯着,像是计划从哪里下刀子最好。

    如此压力之下,再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如果之前还有几分侥幸的念想,被永乐帝的火气一喷,顿时烟消云散。该说不该说的全都竹筒倒豆子,一干二净。

    末了,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哭道:陛下,他全都说了,一点也没隐瞒。荒地征税是户部下令,绝不是他肆意妄为。他知道自己这事做的不对,但看在坦白从宽的份上,能不能当个污点证人,争取宽大处理?

    永乐帝没说话,随手抓起大帐中的一件东西就扔了过去。

    山东布政使不敢躲,一下被砸在了肩膀上。

    清脆的骨裂声,石砚滚落在地上,大团的墨迹染上绯色官服,官补上的锦鸡瞬间失去了光彩。

    忍着肩上剧痛,山东布政使不断请罪,“陛下息怒!臣知罪!”

    能在靖难后做到山东布政使,掌一省之政,是天子看好他的能力,也是对他的信任。

    结果呢?

    朱棣恶狠狠的盯着跪在面前的山东布政使,恨不能一刀劈了他。他就是这么报偿自己对他的信任和重用?!

    “户部的命令,重于朕的旨意?”

    朱棣亲口问出这句话,已是诛心。

    山东布政使不敢回答,连连叩首,他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充军戍边都是天子开恩。他死不要紧,只希望不要罪及家人,放他一家老小一条生路。

    “你有家人,百姓何尝没有?你求朕怜悯你的家人,为何不能怜悯治下百姓?!”朱棣一把抓起山东布政使的衣领,像拖一条麻袋一般将他拖出帐外,狠狠-掼-到地上。回身-抽—出金吾卫的腰刀,刀锋正对布政使的喉咙。

    “何为一省之官?承宣政令,掌控财富,慈掌庶民!朕乃天子,天子庶民犹如朕之亲子!你说,你告诉朕,朕如何能放过你?放过你的家人?!”

    大营之中一片肃然,只有朱棣的咆哮声-撕-裂长空,传至营外,砸开了百姓脸上的麻木。

    “太--祖高皇帝在时,尝言,爱民如子!朕自登基以来,无不尊奉太—祖训导,兢兢业业,不敢踏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