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抓药吧。”辟邪挥手放开他,自己进屋和太医打了声招呼。驱恶在床上听见了,勉强笑道:“辟邪过来,陪我说话,才不会觉得痛。今天真是走霉运,不过回错一句话,就断了腿。”
辟邪坐在驱恶的床边,握住他的手,道:“师哥,太后打你不是因为你回错话。”
驱恶笑道:“是因为我姓颜?”他望着辟邪沉痛的脸色,道:“这不怪你,只是师哥的腿以后不中用啦,今后也不能再护着你,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我知道。”辟邪点头,又在驱恶的耳边斩钉截铁地道,“现在她打你,将来我会要她加倍偿还。”
过了两天,皇帝的旨意下来,辟邪去司礼监、内务府领了各部文书、官牒,和康健、小顺子收拾行李。吉祥如意特地过来道别,把小合子留在居养院照顾驱恶。驱恶在床上还大声道:“去吧去吧,等你回来,我就好了。”
三人等出了宫,才换下太监服色。小顺子自从进宫之后,就没出过门,一路上看什么都新鲜,指手画脚,大呼小叫。三人上了天刑大道,正想拐到隐环路的码头雇船,小顺子却又大声道:“师傅师傅,你瞧那不是宗人府么?”
康健笑道:“没见过世面的小子,那哪里是宗人府,宗人府正堂在朱雀门里,那是宗人府囚牢罢了。”
辟邪脸上的表情倒像是被利刃刺了一下,打了个寒噤,对小顺子道:“那又如何,你能不能安分些。”自己却又忍不住盯着门口的牌匾,“宗人府”三个大字正在朝阳下焕发出血红色的光芒来。
颜久十二岁,没事的时候,他就会数一遍面前的铁栏。宗人府囚室的铁栏,从东到西一共十二根,就像自己的年龄,从西到东一共十二根,永远也不会变,是不是就像自己的生命在十二岁时就会嘎然而止,再也不变了呢?
同胞哥哥颜镶,正躺在母亲的怀里熟睡,自己正在冷冷清清继续数着这个不变的数字,“十一、十二。”一袭红色的袍角从自己眼角掠过,抬头可以看到那个清雅修长的身影正指挥狱卒搬了十几坛酒进来,接着就有人打开了囚房的门锁――像堂会上武戏开打的音乐,嘈杂而清脆。两个狱卒进来,拉起颜久。
“儿子走了。”颜久走出囚房时向母亲行礼,颜镶被他们从母亲怀里拖了出来,撞在颜久身上,郑王妃像发了疯似的哭起来。
家里所有的男孩子都集中在父亲的囚房里,颜久有些失望,他一直想见到的妹妹颜祯并不在这里,那个美丽的十岁女孩,时时会打开一袭精致的寒绢手帕,露出一个像她面颊一样嫣红的桃子来,“这是从我母亲院子里的桃树上摘的,”她笑,跺着脚道,“哎呀,这手帕沾了桃毛,不能再用了。”手帕轻盈地飞落,颜祯的笑声一起洒在沾满露珠的草地上。
就在铁栏外,一定是适才推推搡搡的时候,从自己袖中落出来的,颜久使劲伸出手去,只差一点点,就能够到那块已经被人踩脏了的手帕。那角红袍停在自己面前,一只白皙均净的手将手帕拾起来,塞到颜久的手里。
“奴婢七宝给颜亲王叩头。”红袍总管七宝太监在囚室外跪倒。
“梅兄,请起,请起。”颜王背着手,从窗口笑着走过来,颜王与匈奴征战二十多年,面庞晒得黝黑,两道修眉间尽染戎马风尘之色,只有笑起来时,才变得儒雅亲切,颇显皇室贵胄的本色,“几年不见,梅兄仍是容颜如故,想必今后成仙也不是难事。”
七宝太监道:“王爷抬举奴婢了。”
颜王笑道:“梅兄此来,可否带着最后的旨意?”
“是,太后的懿旨,十五岁以上男子及王妃、侍妃、郡主均赐自尽,未成年男子罚入宫为奴。”
颜王世子颜铠只有十九岁,却站出来喝道:“让那妖妇做她的清秋大梦,我们颜家子孙都是皇室贵胄,岂能入宫与她为奴?”转身对自己十个兄弟道:“不怕死的颜家子孙站到我身后来!”
颜王的儿子年纪虽小却个个泯不畏死,少年脸上都是一脸决断,齐刷刷站到颜铠的身后。七宝太监念了声佛,抬头一看,却有一个少年孤零零站在囚室中央,没有挪步的意思。
“你个贪生怕死的孬种!”颜镶从颜铠身后跃出就想当胸给他一拳。
颜王伸手拦住,走到颜久面前,蹲下握住他的双肩,柔声道:“阿九,是不是父王宠坏了你,此时没有勇气跟父王一起死?”
颜久平静地道:“不是,儿子并不怕死。儿子只是知道父王的壮志大业未酬,如今人人都一死了之,谁替父王完成平定四方,江山一统的伟业?”
颜王笑道:“你年纪还小,不知道以你的身份入宫为奴是何等凶险,不等你替父王报仇,恐怕就遭人毒手,何必再去受罪?”
“儿子年纪虽小,也知道入宫是什么意思,再大屈辱,儿子也甘承受。”
“好!”颜王不禁大笑,道,“阿九,你且记得,现在死是件好事,如果你一旦选择活下去,就要努力挣扎,不要辜负老天给你这次重生的机会。”
“是。”
颜王牵着他的手,将他领到七宝太监的面前,道:“梅兄,这是我最喜欢的孩子,现在就交给你了。”
七宝太监仔细打量这个心智远远超越年龄的十二岁少年,道:“奴婢领会得。”
颜久跪下,向七宝太监叩头,“师傅,今后徒弟的xing命就交给师傅。”
七宝太监点头,向颜王道:“王爷还记得多年前,有人向王爷进言要早日以重金相贿,结交奴婢一事么?”
颜王笑道:“难得你还记得。”
“不错,当时王爷言道:‘闻弦琴而知雅意,听他的琴声就知道七宝太监不是俗物,何必用这些阴谋的伎俩玷污了他。’奴婢虽然与王爷从未深交,闻得此言却足感王爷相知的盛情,奴婢虽然在王爷生前没有替王爷办过什么事,如今却可向王爷保证,只要七宝一息尚存,定然会护得这个孩子周全。”
颜王颤声道:“梅君也是我的知己,这里还有个大秘密,希望梅君替我保全。”
“是。”
颜王在七宝太监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一向镇定自若的七宝太监脸色大变,浑身颤抖,手足冰冷。
颜王却笑道:“梅兄,你我神交已久,你琴箫双绝,此时何不奏上一曲,以壮我父子行色?”
七宝太监朗声一笑,从怀中取出一管细小的洞箫,道:“此箫乃王爷所赐,此时用它为王爷送行,正是助兴。”回首对远远回避的狱卒道:“酒来!”
“不用酒!”颜王伸手抽出七宝太监腰中佩剑,对自己十个儿子道,“尔等愿意死在太后的毒鸠之下,还是愿意死在父王的剑下?”
颜铠笑道:“自然宁愿让父王刺死。”
“好!”颜王擎剑大笑。
七宝太监会心一笑,箫声疾奏,犹如沙场雷鸣,催人肝肠。
颜王对准颜铠心窝,就是一剑,颜铠一声不吭,倒毙囚笼,全身还在抽搐。颜久倒抽一口冷气,闭眼不忍再看,却听见颜王大声喝道:“阿九,睁眼看着你的兄弟,从此之后,你心里再无可惧之物,再无不忍做的决断。”
颜久紧握双拳,瞪大眼睛,只见满眼红光,兄弟们的胸前华丽的衮袍,就像嫌不够鲜艳似的,绽开了朵朵鲜红的牡丹,颜钰、颜铃、颜铰、颜锐、颜锷、颜钟、颜锻、颜锲,随之是冰冷的墙,冰冷的地面也随之红花怒放。
颜镶在颜王剑下,突然对他大叫道:“小九,为我报仇啊!”
“报仇,报仇!”颜久咬牙喃声道,“我要她十倍偿还,十倍偿还!”
颜王望着一地尸骸,慢慢转身对着颜久柔声笑道:“好孩子。”血红长剑向自己颈中刎去。箫声拖了个悠远的尾音,渐渐息止。颜久盯着自己手背上父亲的鲜血,静静对七宝太监道:“师傅,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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