堨给接过看清旗上以银线所绣的巡查令及那头领的名字,命他道:“你叫贺缇?在此等着。”便执旗到铁兰妃子车前,跳下马向内低声劝解。
半晌,铁兰妃子终在内道了一声:“知道了。”车帘拂动,竟带着两名侍女走下车来,月色下望着堨给道:“尽管叫你们屈射人搜罢。”
堨给向贺缇点点头,贺缇忙命人对这一行人问清名字、氏族、年龄,逐一辨明口音,并逐车细查。两个侍女蜷身作凳,由铁兰妃子坐在背上冷然看屈射人查车。
第一辆车是铁兰妃子乘坐,此时其中自然空无一人。第二辆车中却是两个妙龄少女,高挑白皙,貌美伶俐,清清楚楚报的家门。因想知是献与屈射亲贵的礼物,再没有深问。
到第三辆车前,那青年已按刀戒备,堨给按住他的手,抢先道:“那是备车。”
贺缇神色恭敬却一样执着,道:“那还是要看的。”掀开车帘,里面也是空无一人,裘褥整整齐齐摞着,摸来也是冷的。
那青年望了望堨给,方大声道:“可够了?”
“是。得罪了。”贺缇躬身对那青年道,“素闻千户威名,此时虽非初识的好时机,但能一见,着实荣幸。”
“不必客气。封都尉是卢芳的贵客,他若有愿,我们自当依从。只是此事令我国贵人诸多不便,依旧须回禀国王知道。”
“那是自然。”贺缇道,“小人微贱,不敢擅求体谅,待王妃回到王帐,定有体面人前往谢罪。”
“启程。”那青年未再望贺缇一眼,招呼车队徐徐登程。
堨给登马唤过贺缇道:“此时离渡口也不远了,你越界行事得罪贵人,虽情有可原,却当殷勤弥补,还是护送车队过河罢。”
“是。”贺缇躬身遵命,命身边骑手悉数尾随车队行至渡口。
卢芳屈射两代交好,多年前就将仅容马匹涉水渡河的浅滩夯实河道、铺建青石,以容辎重弛渡,这些年来,已是上下五百里白原河的要冲。此时白原河汛季未过,青石道依旧在一尺的水下。夜色里屈射的巡兵抢先在河边找到了青石道的界碑,忙点亮火把,戳立于青石道两侧的河床中,将丈宽的平坦道路标界清楚。而卢芳的武士则扶车徐徐前行。因一路难忍的颠簸,这水中平坦的缓行倒让人自疑弛车马凌空飘行在月宫前的荒原里。
两国人众都各自沉默,直到一名屈射巡兵的马匹滑入河中,溅得他自己和身边的卢芳武士满身是水,才有人开始喝斥笑骂。正是能熟络释嫌的时机,却听那青年喝了一声:“肃静!”两边的骑士都是讪讪然无趣。
小心翼翼行车走完这三里有余的水中石道,终于踏上屈射的草原时,骑手们都是汗流浃背。
堨给伸直了之前一直蜷在鞍上的腿,深深吸了口夜里有些潮湿的空气,在铁兰妃子的车边微笑道:“回到屈射啦。”
铁兰妃子的车中还是静默,贺缇上前行礼作别:“王妃,这是故国的土地,望这一时的欢喜能让王妃原谅小人的无礼。”不见铁兰妃子理会,他自转对堨给道:“小人的母兄尚在。是右骨都侯稽洞百长辖下,这时也当追随在王帐。大人若有闲,如能遣人送个平安,小人万般感激。”
“知道啦。”堨给似乎因为终于回国,一脸的开朗,欣然允诺。
贺缇又将手下一人叫来,道:“小人虽然只做些微尘的小事,但亦不敢擅离职守,这个小子就差给大人,带领车马前往亲王驻扎之处。”
那青年冷笑道:“我国亲王住处,我们自然知道,不需你们献殷勤。”
“哈哈。”堨给却笑着圆场道,“现在是我尽地主之谊的时候,不过是个小子领路,已觉礼数简陋,当是这些人都在前面开路才是。”
“不敢当。”那青年连堨给也不顾忌,径直给了他个白眼。
贺缇手下一员骏骑当下燃起火把,引导在前,贺缇等人则下马深深躬身相送。堨给与那青年并驾齐驱,交换了个眼色,都甚是忧虑辟邪与黎灿二人如何会合,只见那引路的屈射巡兵时不时将火把在半空中慢慢甩动,知道黑森森的草原里都是屈射的伏哨,只是见了平安的信号不曾出动追问,更觉那二人前途叵测,一时都是蹙眉无语。
如此忧心忡忡,都未曾发现马匹已经大汗淋漓,卢芳的骑士追上领头的青年,道:“千户大人。拉车的马都累了。”
“好。少歇。”那青年即答。
车马停驻,骑士解下马鞍,安抚马匹。堨给不免道:“与其这般拖拖拉拉,倒不如好好休息够了再走,一鼓作气弛到亲王驻地。”
那青年自然深以为是,禀告铁兰妃子之后,命将马匹自车辕上解下,竟悠哉歇脚了。
那屈射巡兵也不敢多语,亦不敢解鞍卸甲,只得在旁耐心坐等。
那青年斜倚着马鞍,陪着堨给抽烟聊些闲话,一会儿又低声道:“要不弄死了这个盯梢的。”
堨给笑道:“欲盖弥彰。”一个劲地摇头。
“妃子想合会儿眼,叫你们别说话啦。”铁兰妃子的侍女出来说道。
“是。”两人应着,目瞪口呆地望着那身量轻盈的侍女抱着肩膀,似乎冻得有些微微的颤抖,拖着潮乎乎的靴子从眼前走过,爬上了最后一辆马车。
“咳。”那青年被不常抽的烟呛到了嗓子,转脸对着堨给又道,“这般何时才能赶上啊。亲王该着急了。”
堨给道:“那也无法。如果这般奔下去,不到亲王驻地,拉车的马便都不行了。此时以养精蓄锐为上吧。”
这才定下心来,足足歇了半个多时辰。那屈射巡兵自始至终一语不发双目烁烁地盯着,直到那青年一跃而起,才重重地透了口气,跟着跳上马,继续在前引路。
东方青白渐透之际,总算看见了一带白色的穹庐升起炊烟。正是查多亲王的车队人马正在准备清晨的饮食,待天色清明,就要启程。
那青年遣了一名亲随奔去通禀,不久便见查多亲王带着亲随亲自迎了出来。
“太好了、太好了。”查多拉着堨给的手,道,“王妃也被你说动,能同去王帐,实在太好了。我这些天日日夜夜地发愁,想着怎么跟老先生和国王交代。”
堨给苦笑道:“毕竟只是姐姐性子执拗,诸多烦恼也是自己寻来,倒令亲王诸多费心。”查多命人打赏屈射巡兵,那巡兵亦步亦趋,直到车队跟着查多亲王进了营地,这才转身离去。
三辆马车径直驶入查多的行辕,内眷迎出来,将马车围了个严严实实,服侍铁兰妃子和随从侍女下车休息更衣。堨给自走到最后那驾车前,撩开车帘,看着不知何时转回马车正睡得肆无忌惮的两人。
——从白原河浸透的河水正将一车好裘褥洇得透湿,正用体温捂干身上衣服的二人蜷缩着,在睡梦里发抖。
堨给皱了皱眉,哗啦一声放下了帘子,指望落个眼不见为净,踱到一边和亲王一处享用热酪饼去了。
卢芳的车队不曾再做耽搁,全营收拾完毕便顶着星辰向西发进。毕竟是朝贺的辎重,百多辆车将一路压得车辙交错,行程缓慢沉重。待到天光一亮便陆续有卢芳国王派来的骑士催行,命亲王务必在午宴之前到达。
查多亲王被催促不过,只得带同数名亲贵,先行驰去。临行特来堨给车前询问。
“将军可要同我一起先行?”
堨给在车内坐直了身子,回头看了看迷迷糊糊间换了干衣吃过东西此时酣然入睡的两个奴仆,叹了口气道:“却是免了。受父亲之命请姐姐回省,还是陪着姐姐平安到了才最合父亲心意。”
“也好。”查多笑笑,认真握了握堨给的手,“凡事小心。”
“殿下。”堨给握住查多的手,靠近了些道,“此话虽非我的本分,但左屠耆王势盛,亲王谨慎奉承为上。”
“晓得。”查多点头,催马先行。
堨给沉默地望着查多远去,不自觉地摸出烟袋抽起来。
“咳、咳。”辟邪被烟呛得咳醒了过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起身扒在车帘边上透气。
堨给忙掐灭了烟斗,收在怀里,道:“这种走法,只怕要入夜才能回到屈射,不多睡会儿,可没精神服侍主子。”
辟邪笑道:“主人追随左屠耆王座下,却背着他和他国亲王说其不是,可不算本分。”
堨给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道:“正如你所说,查多是他国亲王,孰亲孰疏我自有分寸。不当说的,自然一个字也不会与他知道。”旋即沉下脸来道,“你多什么嘴?”
“是。”
辟邪干脆地低头认了个错,便要钻回车里,被堨给拉住。
“你咳嗽的声音可不好,奇怪的是,听来却不是什么病症。”
辟邪目光一敛,尚未说话,堨给已接着道:“你也知道父亲的病,若你肺经虚弱,近前染到了可是要命的。”
辟邪怔了怔,无语半晌,只得道:“是。”
“父亲这些年可不比从前了……”堨给目光望在他脸上,最后只叹了口气,“回去小心伺候。”
黎灿在车内翻了个身,被肩痛折磨得哼了一声。
堨给望了他一眼,笑道:“若再白些就好了。”
仿若是知道正被人算计着,黎灿倏然睁开眼,看见辟邪一样的一脸不明所以,又欣然睡了。
那汉子止住那青年趁势发作,催马上前对领头的屈射人道:“我乃左屠耆王座下封都尉堨给,你等将巡旗与我看。”
那屈射人在卢芳边境领军巡查,对其贵族谱系自极清楚,当下道:“不知大人在此。原来车内是铁兰妃子么?”忙回身自坐骑行囊内取出一面三角小旗,展开奔来奉与堨戈。
“果然是屈射的巡哨。”那青年不引人注意地微微切齿,“这还是我卢芳境内呢。”
不刻斥兵也奔来会合,道:“没料到是屈射的巡哨过河来了。”
即便是远离努西阿河战场、戍边巡游的屈射骑手,也是一般的精壮齐整。顷刻便有十二骑人马月色下疾驰来,一声马嘶之后齐刷刷在一箭之外撒成半月形站住,那殿后的骑士当是游曳在更远方的黑暗里戒备着,不知所踪,领头的骑手高叫:“来的什么人?”
那青年道:“尔等尚知这是河东么?仍在卢芳界内,竟对我国贵人出言不逊?”
那屈射人却依旧不肯相让,道:“亲王率众过河,人口众多,防这一时他国探子趁乱入境,方在河界以东巡视,不得已这里的所有车辆人马都须细细盘查。王妃念在两国共谋大计,千万莫怪。”
那青年尚未答话,车内铁兰妃子已闻言愠道:“堨给过来,你屈射人好生无理。”
战时国境诸多混杂不安,那青年因此唤了一名亲随,遣做斥兵,奔于前面警戒战时神出鬼没的散勇。而车马也稍缓了行程,所有随行武士均按刀骑行。如此戒备之下,渡口渐近,只见湍流在前方缓缓散作银河蜿蜒,淙淙之声不闻,澜澜波影静固,仿佛在此的神灵已不是怒啸的河伯,只有今夜的弦月飘落在原野上。
那汉子却在这虚空般的静谧中焦躁地将弯刀出鞘寸许,全神贯注望着前方斥兵的去向,忽觉马匹一挣,低头一望,竟见辟邪飘身在侧,挽住辔绳并驱,依旧气定神闲、恭恭敬敬地道:“主人,前方似有一队人马驰来。”
那汉子勉强掩住诧异,问:“你如何知道?”
那青年冷笑,应道:“这里是卢芳王妃的车驾,尔等是哪里的游民?速于路边行礼。”
领头的屈射人跳下马来,远远弯腰,又道:“亲王大队人马已经过河,王妃何以落单?”
“来了一队人马。”那青年蹙眉,指着黑暗里斥兵摇曳着的一点细微火光。
他身边的亲随骑士跳下马去,伏在地上倾听传来的蹄声,不刻跳起来道:“十二骑人马在前,另有一骑殿后。”
正值月升中天之际,草原上已是遍洒清凉的光华,那青年命人熄灭明火,旷然天穹下忽然前途无尽,耳边漫然掠过的只是草原上野狼的呼啸,这刻才觉身处浩渺的天际之下,无所依从,旷古之来,哪里有屈射卢芳,又哪里有匈奴中原?
河道在此刻转向东去,水流因此忽地湍急,隆隆怒啸,令一行人精神顿振——莫以此处水势汹涌踌躇,再沿白原河行二十里,却是一处宽阔的浅滩。自古以来便是卢芳屈射过境的要道,自那处涉水过河,便直入屈射境内了。
“我二人此时还是回避为上。主人请便宜行事。”辟邪向那汉子点了点头,向前方苍茫一片明静的白水眺望,微笑道:“呵……那是白原河……”未等答应,便招手唤了黎灿向草原深处遁去。
那汉子不曾住马,只在奔驰中望着二人入夜色里,方点镫追上领队的青年,正欲说话,那青年却先呼啸了一声,骑士均勒住缰绳缓缓停驻车马,随那青年一般按刀戒备。
“何事?”那汉子问。
辟邪摇头道:“我却是不知道的。他听到的。”
那汉子顺他手指方向回首,见黎灿亦从马车中探出身子,揉着肩膀皱眉。
经过河滩这段路程之后,地面平坦,马车渐渐疾驰。即便车内如何富丽堂皇,软褥轻裘堆砌,对于乘坐的人来说,毕竟只有颠簸之苦。尤其是肩胛有伤的黎灿,原应更觉伤痛,所幸此时被疲倦折磨得昏睡,任肩膀不住撞在车厢上,最多不过在梦中蹙眉而已。那汉子好歹合了会儿眼,便和外面的人招呼了一声,又精神抖擞地掸掸衣衫,跳下车要了匹马骑行,留下辟邪和黎灿在车内两个酒瓶子般互相乱撞,自己听他二人在车内稳妥无声,踢了踢马腹,催马上前与那青年并行。
此行虽称护送贵胄内眷出行,那青年却是神色过于凝重,见那汉子上前来,并无一语,只是用初见般的恭敬点了点头。
前程漫长,两人没有丝毫懈怠,路过水源,也仅是换了马,留下两名骑士照顾跑得疲倦的马匹饮水,而车队不曾多歇,在那青年的催促下便又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