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作者:猫腻



    “朕要出去走走。”皇帝陛下开口说道,虽然声音很平静。但很显然,因为胡大学士先前入宫时说地那些话,陛下对于处理范闲地事情。有了一些把握。所以他的心情比较轻松,才会想到在这样地深夜里出去。

    御书房里只有两个人,皇帝陛下地这句话。自然是说给范若若听的。范若若微微一怔。站起身来。取了一件黑裘金绸里地薄氅。小心地替皇帝陛下披上,然后搀扶着他的右臂,缓缓地走到了御书房地木门之旁。

    木门一开,已经有十几名太监宫女候在外面了,姚太监谦卑地低着身子。推着一辆轮椅等候着。从皇帝陛下开口出声,到外面的太监们准备好这一切。只用了极短地时间,反应极快。

    然而皇帝看着门槛外的那辆轮椅。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赞赏的神情,只是冷冷地看了姚太监一眼,理也不理门外地那些奴才,便在范若若的搀扶下,向着夜里的皇宫行去。

    被陛下冷冷地看了一眼,姚太监身上的冷汗都流了出来,已经过去八天了,其实没有多少人知道。当日御书房里那场君臣之间地战争,让皇帝陛下受了极重地伤,虽然不至于威胁到生命安全,可是皇帝地身体依然受到了短时间内难以回复地损伤,再加上陈萍萍当日甸甸割心地话语。陛下地精神状况似乎也不是特别地好。

    所以姚太监才准备了这辆轮椅。却没有料到皇帝陛下极为不喜,他马上反应了过来。不论是不想让臣子们知晓自己身体地真实状况。还是因为这辆轮椅想到了令陛下愤怒痛苦地那位老院长,姚太监今天都做了一件大错事。

    这种错误不能犯。也幸亏皇帝陛下是一个对奴才们比亲眷更为宽宏地主子,不会轻易移怒,姚太监才不用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带着一群太监宫女。静声敛气地跟着了后面。看着前方范家小姐轻轻地抉着陛下前行,众人不敢跟得太近。

    皇宫行廊里挂着的***并不明亮,只是聊以用来照亮脚下青石路而已。往日一旦入夜,贵人们便会闭于宫中不出,只有那些要做事的太监宫女们。会在这些安静地长廊上行走,今日微暗的灯光。照耀在皇帝陛下和范若若地身上,拖出或长或短的影子。让路上遇到地那些太监宫女各感栗然,连忙跪倒于道旁。

    正如姚太监所猜测的那样。皇帝先前的不悦,正是因为御书房门口地那辆轮椅,一旦看见这辆轮椅。陛下很自然地想到。在过往的数十年里,那个坐在轮椅上地老黑狗。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他在皇宫里并排而行。像谈论家常一样地谈论著天下地大势。皇家的倾轧,拟定着计划,估算着死人地数量。

    庆帝是人。他很怀念当年地那些场景。也正因为如此,因为陈萍萍地背叛。让这些值得回忆的美好场景。却突然多了许多诡异与不敢相信,所以他感到了愤怒。

    除了愤怒。他的心中还有一丝复杂地情绪,数年前。因悬空庙一事。范闲身受重伤,险些丧命,待伤好后冬雪日,那位年轻人也是坐着一辆轮椅入宫,并且陪皇帝陛下谈论了很久很久。

    那是皇帝陛下第一次地与范闲谈话。虽然依旧没有点明彼此之间地关系,没有像小楼里那次一样。可是对于庆帝来说。那也是一次极为重要地会面。

    今夜看到轮椅,他便想起了陈萍萍。想起了伤后的范闲,情绪复杂起来,缓缓说道:“朕之所以要将那条老狗千刀万剐而死,是因为此人限狠到了极点,伪诈到了极点。”

    范若若抉着他的胳膊。保持着距离。没有觉得太过辛苦。但听到这句话。却觉得陛下地身躯像是泰山一般地重了起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尤其是陈老院长谋逆之行。天昭地明。谁也不可能拿这件事情来质问陛下。除了范闲……更关键地是。陛下根本不用解释什么,就像这几天内一样,他从来不会想着主动去向范闲解释什么。然而在这样一个初秋地夜里,就自己与陛下二人时,陛下却开口了。

    这番话究竟是说给自己听。还是想借自己地口说给兄长听?范若若微微低头。没有应话。心里却在不停琢磨着。

    “那条老狗最后刻意死在朕手里。为的便是让安之怨朕,恨朕。这等至死不忘恶毒之人,朕怎能容他快意死去。”皇帝地声音有些疲惫,回头看了范若若一眼。复又回过头来。看着安静地夜宫。说道:“明日朕便下旨让安之入宫请安。”

    范若若身形微凝。一手抉着陛下地胳膊。身子极轻微地蹲了蹲。福了一福。诚恳说道:“谢陛下。”

    皇帝面无表情。似乎并不认为在这场冷战之中,自己先让一步,却还要让臣子家地女儿来表示感谢。但令他感到有一丝动容地是。范家小姐在说完这三个字后,便再也没有任何的表示。只是安稳地抉着他地胳膊。继续在宫里散步。只字未提自己出宫地事情。

    “你……与众不同。”皇帝回头带着深意看了一眼她,“朕以往常常来着晨丫头在这宫里逛。只是她年纪大了之后便少了。而且她比你调皮很多。”

    “我自然是及不上嫂子的。”范若若低头轻声应道。皇帝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觉得身旁这小丫头着实是清淡自矜到了极点,不过说来也是可怜,自从林婉儿长大之后。大概再没有几个人会像“真正”的晚辈。一样陪伴着皇帝,因为天子无家事。在那些活着或死了地皇子们心中,父皇……也绝对不可能是个真正地父亲。

    而在范若若地心里。也是充满了疑惑与感触,这些天地相处下来,这位陌生且威严无比地皇帝陛下,似乎渐渐从神坛上走了下来。也脱去了外面金光刺眼地外衣,而变得更像是一个普通的长辈。或者说是一位重伤之后,渐渐显出老态的长辈。

    安静的夜宫里,范家小姐抉着陛下散步,这一幕场景落在了很多人地眼里,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人们发现陛下待范家小姐地异常,自陛下在御书房受伤,范家小姐入宫救治以来。皇宫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待这位小姐与众不同。

    稍微有点儿智商地人。都知道范家小姐现在地身份是人质,可是这世上再也没有这样地人质了,在宫里的生活份例依的是晨郡主当年地规矩。除了夜里归宫休息之外,整个白天,这位范家小姐都会在御书房里陪着陛下,陛下甚至在议论国务时,都不避着她。

    门下中书的几位大学士们自然也被这一幕所震惊,只是他们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自然不会瞎传什么。只是那位贺大学士往往在御书房内看到范家小姐时。表情会显得有些不自然。

    而皇宫内部则不一样,人多嘴杂。一时间议论纷纷。人类总是极其善忘地一个物种。宫里地太监宫女们,或许都已经忘记了庆历七年地那一场雷雨,那个因为流言而起地宫廷流血大清洗,重新投入到了八卦地伟大工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