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见他爹回坐在《卧虎图》下的藤椅,他确实是有些怕他爹,但夏天智坐在藤椅上了,并没有自养自己的虎气,或许是心情闷,竟闭了眼睛睡着了,呼呼的有了酣声。夏风就出了院门在巷道里看夜空。光利和哑巴打打闹闹地从巷口进来,哑巴刷地将一个东西掷打光利,没打着,东西落在夏风的脚下,便“啊!”了一声,慌忙都跑了。夏风低头看了,是一只死猫,一脚要踢开时,却又把它捡起来,拿回院子埋在了花坛里要做肥料。
晚饭做得迟,做好了,四婶喊夏天智吃饭,夏天智才醒过来。出来却对夏风说:“你去柜里取那副老对联,把中堂上的这副换了,这副词句还可以,字写得弱。”夏天智是存有许多字画的,喜欢不停地倒换着挂在《卧虎图》旁边的,夏风就搭凳子上到柜台上从墙上取对联,四婶说:“晚上了,又要吃饭呀,换什么画?”夏天智说:“你换你的!”自个却先坐到八仙桌边,等待把饭端上来。饭是包谷糁稀饭,四婶端到了桌上,转身自个端了碗在院里吃。夏风挂了对联,对联上写的是“博爱从我好;宜春有此家”,笑了笑,到厨房里还要端那碟木鸡。四婶说:“吃的稀饭,端木头干啥?”夏风说:“我爹就好这个。”端上桌了,也自己到院里来吃。
院子里有悠悠风,蚊子少,母子俩听见堂屋里夏天智把腿面和胳膊拍得不停地响,但夏天智不肯出来,他们也不叫他。四婶说:“他爱喂蚊子,让蚊子咬去!”夏风问起夏雨呢,也不见回来吃饭?四婶说:“鬼知道他死到哪儿了?八成又去金家了吧。”夏风问哪个金家?四婶说:“别人给提说过金莲的侄女。”夏风说:“噢。”四婶说:“你爹倒热火,他之所以盖院子呀,就是要成全这门亲事。我不同意!金莲她娘眼窝子浅,当初你和金莲的事,就是她不愿意,认为你是农民,她家金莲已经是民办教师了。现在她侄女又黏乎夏雨,咱是找不着人了,须金家不行?我惹气的是夏雨没脑子,整天往那儿跑,在咱家懒得啥事不做,却去人家那里挑水呀,担粪呀,勤快得很!”夏风问:“金莲现在干啥着?”四婶说:“和西街老郑家的老三结了婚,早不当‘民办’了,在村里是妇女委员,还是那个猴精样!”夏风说:“日子还过得好吧?”四婶说:“你管她好不好的,还没伤够你的心?”一只蚊子趴在夏风的后脖上,四婶说:“不要动!”啪地拍了一掌,她拾片树叶子把血擦了。
突然一声碗碟的破碎声。四婶朝堂屋说:“咋啦?”堂屋里的夏天智没回应,又是哐啷一声,好像在隔壁院子里响。接着是脚步,是喊叫:“四娘!四娘!”四婶问夏风:“是不是喊我?”夏风说:“是我菊娃嫂子。”四婶放下碗,说:“又打架啦!”
两人出了院门,月亮光光的,果然菊娃就在她家院门口被庆玉摁在墙上,菊娃还在喊叫,庆玉捂她的嘴,菊娃手脚乱动,却软得往下溜。四婶过去拉开了庆玉,恨道:“要打你往屁股蛋子上打,你是捂死她呀?!”菊娃喘不过气来,哽了半天才哭了,说:“四娘救我!”四婶又恨道:“你一回来不是骂就是打,你回来干啥呀!”庆玉说:“我在学校里口干舌燥地讲了一天课,黑来又掮了椽回来,进门累得兮兮的了,饭也没做,水也没烧,我是养活老婆呢还是喂了头猪?四娘你到屋里看看,看是家还是个狗窝,谁家的娃娃出来不干干净净,你瞧咱的娃像个土蛆!不说给娃们洗洗,也把自己收拾些呀,可炕底下,血裤头都塞了两条了!”菊娃说:“你胡说!你是嫌弃我了就作贱我!当初你寻不下老婆的时候,见我看得能吃了,把我叫娘叫婆哩,把啥地方没舔过,咋不嫌脏呢?!”庆玉扑上去扇了个耳光,骂道:“你说的是你娘的×话!”菊娃一挨打,就喊:“麦草麦草!”麦草是二婶的名字。四婶说:“你们打架哩,骂你娘干啥?”菊娃说:“我恨她哩!”四婶说:“你恨她造孽哩!”菊娃说:“恨她没生个好儿子!”庆玉又扑过去拳头擂了两下。四婶忙护了菊娃,往自家院子里拉,说:“你嘴上也干净些。”菊娃说:“他打我,我就骂她娘,麦草麦草,你生娃哩还是生了个狼虎!”四婶就生气了,说:“那我就不管了,让他打死了你去!”
夏风在庆玉的家里劝庆玉,庆玉的脸上印着两道指甲印,说:“兄弟,你看哥过的啥日子?!”庆玉家三间房,开间小,入深也浅,屋里是又脏又乱。庆玉原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后来转了正,就不认真教书,被调到了白毛沟的小学校去。白毛沟离清风街十里路,几十个孩子在一起上混合课,他白天得空到学生家的山林里砍一棵两棵树,隔三差五了晚上就掮着回来,张狂得要盖新庭院。这些,夏风不太清楚,但夏风知道他为人的德性,也不愿与他多说些话,只提醒着去拉砖的事。庆玉一下子像换了个人似的,说:“出窑啦?”夏风说:“三踅说要拉就快些去,好多人都等着要货哩。”庆玉说:“这我倒不急了,明日去还能和他砍些价。”庆玉没了事似的,夏风倒觉得没了趣,就回自家院来。菊娃在院子里还是哭,四婶劝不下,也不劝了,任她哭去。女儿腊八过来喊:“娘!娘!”菊娃说:“睡去!”又哭。哭了三声,说:“笼里有馍,盖好别让进了老鼠!”再哭。竹青脚步很重地进了院子,说:“不哭啦,爹在我那儿发脾气啦,让我过来看看是咋回事?”四婶就对夏风说:“给你嫂子发纸烟!”竹青接了纸烟,说:“四叔不在?”夏风说:“在堂屋里。”竹青立即不燃纸烟,装在了口袋里,说:“四叔在屋里,你还敢这么哭呀?”菊娃也就住了声,说:“四叔在屋里?那我得让四叔给我做主,要不有一天我会死在那土匪庆玉手里的!”堂屋里夏天智说:“你哭呀,你咋不哭啦?清风街人还没听够的,怎么就住声啦?!”竹青赶紧拉菊娃就出院门,低声说:“你是该打哩,你那一张嘴是谁都受不了!庆玉哥那瞎脾气躁是躁,可他是顾家的角儿,他辛辛苦苦要盖房,没吃喝好当然就上火了!”菊娃说:“他盖新庭院是为了他和黑娥哩!”竹青说:“又胡说了是不是?”菊娃不说了,却要竹青陪她去家里说话。竹青说:“已经没事了我还陪你说什么话,我得去找丁矬子哩!”四婶听说竹青去丁霸槽家,就让夏风厮跟了去西街接白雪,一定要接回来,才结过婚的人,咋能黑来一个睡在东街,一个睡在西街?
在路上,夏风问起黑娥是谁,竹青说:“你给我点上一支纸烟了我说给你。”夏风说:“我庆堂哥不吃纸烟,你倒烟瘾越来越大了。”竹青说:“你没看看你庆堂哥干的是不是男人的事?!”又说,“黑娥是武林的媳妇,武林那个歪瓜裂枣的,媳妇倒脸儿白净,头梳得光明,不知怎么日怪的和庆玉哥好上了,才和菊娃嫂子三天两头地吵嘴闹仗。”夏风说:“活该庆玉哥娶了菊娃嫂子。”竹青说:“庆玉在你们九个伯叔弟兄中,没有君亭狠,却比瞎瞎鬼,是个搅屎棍,我那一门子里就数他在里边惹事生非,没想却让菊娃制了他!世上的婚姻真是说不清,不是冤家不聚头,十全十美的就你和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