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夏天智和邱老师说话。邱老师已经很老,光着头,鼻子大得能占半个脸,拿了大杯子喝酒。夏天智说:“你说你那抢背要转三百六十度?”邱老师说:“必须转够三百六十度才能仰面倒地,落下来时掌握臀和肩先着地,这得有童子功!”夏天智说:“顶灯是不是靠皱眉头?”邱老师说:“头皮要会动!”说着就示范,头顶上的皮果然就动起来,把一个菜碗放在额上,然后往后移,碗里的菜纹丝不动。夏天智就拍掌,他一拍掌,四婶和白雪都拍掌。夏风拿眼睛看中堂上新挂出的一排马勺上的脸谱,那是张飞的脸。白雪在桌下踩夏风的脚,夏风拿眼瞪张飞,张飞拿眼也瞪夏风。夏天智说:“去年我在县上看过你演喷火,别人是一次喷一口,你连续喷十六口,那嘴里得装多少松香,又怎么控制呀?”邱老师呷了一口酒。夏风看见那张嘴,上下全是皱纹,一只苍蝇就落在邱老师身后的墙上像一枚钉子。邱老师说:“这得拜神了!”夏天智说:“拜神?”邱老师说:“团里的小六没拜神,火喷出来,一下子烧了嘴!拜神就能神附体,干什么要干好就得神附体。你就说阴阳先生吧,哪一个有文化?没有。可他从事了阴阳职业,神就附体了,他的话你听了就安全,你不听就来灾祸。夏风,你们写文章是不是这个理儿?我见过县文化馆一个作家,他每晚让曹雪芹给他写书哩。”夏风说:“不至于吧。”用筷子去夹一颗花生豆,豆子蹦了,在桌子上打转转。邱老师把花生豆捉住了,塞到自己嘴里,说:“夏风你见过文化馆那个作家?姓陈,一口黑牙。”夏风说:“我看过他的文章,臭得像狗屎!”夏天智就瞪夏风,夏风便起身给邱老师敬酒。邱老师说:“老校长这么爱戏,夏风肯定有遗传基因。”夏风说:“你也知道基因?”看见邱老师身后探出一个狗头,来运什么时候进来的呢?邱老师说:“基因是现代词,其实古人早都说了,《三滴血》中就以滴血黏连不黏连认定父子关系的,现在说基因是把猫叫成了个咪!你给咱写个戏吧,凭你的水平,你来写,我和白雪演,一定会轰动,说不定能拿个奖的。”夏风给来运招手,来运从桌下钻过来,他把一口烟喷在狗脸上,说:“我不懂戏。”白雪说:“夏风,你把米饭给咱端上来!”夏风起身去厨房,白雪也到了厨房,说:“你咋样对人家说话的?”夏风说:“你叫我怎么说话?他说灯泡是黑的我就说是黑的?”回到堂屋,见邱老师自个给自己倒酒,酒洒在桌上了,竟低了头去吸,说:“世上啥东西都可以浪费,酒不能浪费!”夏风说:“你真是酒仙,不怕坏嗓子?”邱老师说:“这就是秦腔风格!咱秦人是吃辣子喝烧酒了才唱秦腔的,我打死都看不上南方的戏,软绵绵的没劲!为啥当年的秦国就灭了六国,你知道不?”夏风说:“不知道。”邱老师说:“秦人喝的是烧酒吃的是锅盔夹辣子,一是不冷二是耐饥,说走就走,兵贵神速,而南方的国家一扎下营了才洗菜呀,淘米呀,饭还没熟,秦国兵马已经杀到了。你写一出戏,就写秦人这种习性,怎么样?”夏风说:“我给你老倒茶!”茶没了,去厨房续开水,便再没把茶端上来。
白雪从堂屋出来,瞧见夏风和哑巴在院门外逗弄着来运,气得脸都煞白。夏风却嘻皮笑脸地说:“我问你个事哩。”白雪说:“你有啥事看得上问我?!”夏风说:“你和县商业局的人熟不熟?”白雪说:“啥事?”夏风说:“君亭哥想办农贸市场,要我问问你,如果有熟人,得求人家支持哩。”白雪说:“哼!”夏风说:“咋啦?”白雪说:“你去求邱老师吧,他儿子就是局长!”夏风呀了一声。
邱老师是喝醉了,躺在炕上呼呼地睡了一觉。夏风去把君亭叫来,君亭就坐在炕边等着邱老师醒过来,又请了去他家喝二次酒。请去的还有夏天智和白雪,当然是净说着秦腔的好话。话头转到了办农贸市场的事,邱老师拍了腔子,说:“这有啥问题吗,他就是在外做了当朝的宰相,回家还得叫我爹哩!我给他说。”君亭一高兴,说:“凭邱老师这么豪气,我得给你唱个戏哩,我不会唱戏,但我一定要给你唱!”就唱《石榴娃烧火》,“把风箱我拉一拉,想起了我娘家妈,我家妈妈,你咋不来看你娃?”君亭是烂锣嗓子,又跑调,大家就说:“妈呀,没恶你么,咋让人受这份罪哩!”君亭说:“白雪你唱,往下唱。”白雪接着唱:“石榴我生来命不强,逢下个女婿是二架梁。石榴我生来命恁瞎,逢下个女婿是肉疙瘩。乃逢下呀女婿,实实是肉疙瘩。”
第二天早上,君亭跟了邱老师要去县上,白雪也要去剧团,希望夏风陪她,夏风黑青着脸,说他得回省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