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来,他爹说:“当团长不容易呀,他营心得很!你中星哥之所以把事情弄大,他不二流子!”我说:“那你说谁是二流子了?”他爹就笑,说:“你吃点心呀不?”我说:“你收的四色礼多,吃哩!”他领我进了堂屋,开了板式立柜,柜里放着一包一包礼品,一个盒子里放着咬过一口的一个点心,给了我,他三个指头捏了一撮点心皮渣放在口里,说:“好吃吧!”
这一夜,我在得意着,夏天智也在得意着,我们都没有睡好。天亮起来,我去送中星带着两大麻袋的脸谱马勺坐班车去县城,他告诉我一旦开始巡回下乡,就会立即通知我。他一走,我突然想吃鱼。人一高兴,这胃口也好,但我没去三踅管着的鱼塘去买鱼,凭我现在的运气,我相信能到河里捉到鱼。河边的堤坝头有一潭深水,石头缝里常常有鲶,那种长胡子的鲶光滑得很,一般人是捉不住的,我能捉住,果然手伸进去一会儿,一条鲶就抓了出来。提着鱼走上街,迎面的陈星走着唱流行歌:“这就是爱哎,说也说不清楚,这就是爱哎,糊里又糊涂。”我在心里说:我能说清楚,我不给你狗东西说!就看着他,提着鱼晃。他立即不唱了,说:“鱼?!”我说:“嘴馋了,跟我到书正媳妇的店里清蒸去!”
但是,夏天智清早起来却害了病,头炸着炸着地疼。四婶说:“你不是精神头儿好么,人家拿走了马勺,你得能成夜不睡觉么?!”却叫喊夏雨去地里拔些葱,要给夏天智熬些发汗的汤。夏天智嫌麻烦,就到赵宏声的药铺里买西药片儿。出来在巷头碰着夏天礼和李生民的老婆说话,看见了他,李生民的老婆慌里慌张就走了。夏天智说:“三哥吃了?”夏天礼说:“吃了。”又说,“书正家的饭店里新卖油条豆浆哩,你没让夏雨去买些?”夏天智说:“我才不去那店里,瞧瞧他们家,大白天尿桶都在屋里放着,她能卖出什么干净吃喝?”夏天礼说:“你赶西山湾集呀不?”夏天智说:“没啥要买的,那么远的路!”夏天礼说:“几时咱这儿把市场建好了就天天都是了集。”夏天智说:“这几天我没去,不知楼房地基起来了没?”夏天礼说:“还没吧。庆满两头调人的,这边要给庆玉盖,那边要修楼。”夏天智说:“噢。”抬头看天,天上是一疙瘩一疙瘩旋涡云。今日又是个红天。
夏天智和夏天礼厮跟着出了巷子,夏天礼撇着八字脚往北走了,夏天智朝中街来,碰着梅花,说:“你是没有钱还是故意要虐待你爹哩?”梅花说:“啥事吗,四叔说这话!”夏天智说:“你爹去赶集呀,脚上穿的难受不难受,后跟一半快磨出洞了!”梅花说:“我爹那八字脚,穿皮鞋都拐哩!”夏天智说:“你一次买三双五双放在那儿,看它能拐个啥样?!”我是把鱼让店里剖着清蒸,就和陈星蹴在店门口喝豆浆,看见夏天智一路走来都有人问候,他也不停地点头,我便对狗剩的连疮腿儿子说:“你想不想喝豆浆?”那小儿一直看着我,喉儿骨上下动了半天。连疮腿说:“想么。”我就叭地打了他个耳光,他要过来打我,我说:“你哭,你哭么。”连疮腿便呜呜地哭。夏天智果然走过来,说:“娃你哭啥的?”我说:“他想喝豆浆又没钱,他说先记个账,书正媳妇说你碎熊以为你是谁呀,是乡政府干部?把娃骂哭了。”书正媳妇听我这么说,还没回过神来,夏天智说:“一碗豆浆值得骂人?给娃盛一碗,再给两根油条!”他把一元钱扔在案板上。书正媳妇说:“四叔,给你来一碗!”夏天智说:“我不吃。你也把油条拿竹网子盖上么,苍蝇轰轰成啥啦?”书正媳妇说:“四叔,那是饭苍蝇,没事的!”
这时候,斜对面的巷口立了一群人,噼噼啪啪放了一阵鞭炮。鞭炮一响,这便是另一宗事,我必须有个交待。在三角地修建市场,地的北头有一棵苦楝树,本该砍掉这棵苦楝树就是了,但君亭说砍掉苦楝树可惜,让连根刨了移栽到他家后院。结果刨树根就刨出了两块大石头,竟然是人像,而且一男一女。先是人们觉得奇怪,觉得奇怪却也没认作是多贵重,庆满拿了头就咣地敲了一下,把一块石人的肩敲下一块,偏偏李三娃的娘来工地上看热闹,说:“这不是土地庙里的土地公土地婆吗?”她这一说,人们再看那石像,石像头戴方巾帽,身穿着长袍,长面扁鼻,眼球突出没凿眼仁,满脸都是深刻的皱纹,年纪大些的都说是土地公和土地婆。真是了土地公和土地婆,那就是神,虽然是小神,小神也是神呀,有人就把石像要放进土地庙去。清风街自我爷的爷手里,就有一寺一庙。寺是大清寺,庙是土地庙。土地庙在中街北巷口,我记事起庙就磨坊那么大,庙里空着,庙门前有两棵松树,我们常在树下捡松籽嗑。后来两边的门面房盖得连了起来,把土地庙夹在中间,堆放着谁家盖房苫院剩下的破砖烂瓦,松树被伐了,做的是大清寺里会议室的桌面,庙门也没了,门框里织了一张蛛丝网,中间趴着一只大肚子蜘蛛。我在书正媳妇的店里喝豆浆,正是一群人打扫了土地庙,把土地公土地婆安放在了里边。对于出土了土地公土地婆,又将土地公土地婆安放进土地庙,我事先不知道,夏天智事先也不知道。清风街发生的大小事竟然有我和夏天智不知道的,我觉得很奇怪。所以,我端着碗过去蹴在庙前的台阶上看别人放鞭炮,对石像没兴趣,对放鞭炮的人也瞧不起。他提着鞭炮转圈圈,鞭炮还有一大截就紧张得丢了手,那一截鞭炮就飞到我面前,我没惊慌,连身也不起,筷子在空里一夹,轻而易举便夹住了,让它在我面前开花。夏天智走过来,人全给他让路,他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石像,半天半天了才说:“神归其位,神归其位啊!”人群里立即有七张嘴八条舌争着要给他说,说怎样在三角地北头的苦楝树下挖出来的,为什么他会埋在了那里呢,是街道扩建时移的还是“文化大革命”中扔的,为什么埋在那里了上边长着棵苦楝树?他们搞不明白,夏天智也觉得是个谜。但是,他们说,不管怎样,修建市场而土地公土地婆显出这绝对是一种好兆头,预示着市场会一定成功,而庆幸着没有支持秦安去淤地,秦安哪里有君亭的吉人天像,瞧他小鼻子小嘴,干啥都不成的!听着他们这样说,我就不服了,我说:“哼!”气管炎张八哥说:“你说啥?”我说:“说不定是君亭事先埋在那里的!”我这一说,大家倒都不吱声了。夏天智就说:“谁在说这话??!”刚才合起来的人群又闪开来,夏天智就站在五米远的地方盯着我。我不敢看他的脸,他脸长,法令很深,我面前起了土雾,那是他的话一颗一颗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起的土雾。站在我身后的书正媳妇立即夺了我手上的碗,用抹布打我的头,说:“你这个疯子!”我说:“我说疯话啦,四叔!”夏天智却高声地说:“你不是疯子,你说的不是疯话,你是没原则!我告诉你,君亭还没懂事的时候这石像就丢了!”我灰不沓沓地坐在台阶上,许多人在看我的笑话,我对书正媳妇发了火,说:“男人的头女人的脚,只能看不能摸,你在我头上打啥的?再来一碗豆浆,听见了没有,再来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