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作者:贾平凹



    赵宏声是帮着把秦安拉了回来,要经过市场那儿,秦安不愿意,又不明说,坚持要从312国道上另一条小路进清风街。小路上坑坑洼洼,颠得秦安从架子车上溜下来几次,就听到远处鞭炮声。秦安问:“谁家过事?”赵宏声说:“是雷庆过生日吧。”秦安说:“噢。”不再说话。送到了家,赵宏声要走,秦安老婆撵上来说:“你是去雷庆家吃席是不?”赵宏声说:“既然从县上回来了,不去不好。”秦安老婆说:“是不是我也去,或者上些礼?”赵宏声说:“你算了,我给你把话捎到。”赵宏声回大清堂换身衣服,门口三踅领着白娥往过走,三踅说:“宏声,秦安得了脑瘤了?”赵宏声说:“消息这么快的?”三踅说:“那秋季的新米他吃不上了!”赵宏声恼得不理他。白娥穿了双新皮鞋,鞋把脚后跟磨了泡,进来买了个“创可贴”。三踅帮着脱了鞋,贴了“创可贴”。赵宏声说:“你也给人家把鞋买大些!”三踅说:“我这鞋可是买得早啦,谁要能穿上就是谁的,我见不得碔大脚!”白娥一出药店,三踅趴在柜台上说:“女人真是能变,她才来的时候木木的,现在多灵光,只要开一窍,所有窍都开了!”赵宏声看着他走了,脑子里琢磨: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可怎么总是好人的命不长久而坏人活得精神?突然琢磨通了:坏人没羞耻,干了坏事不受良心谴责;好人是规矩多,遇事爱思虑,思虑过度就成疾了。便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联:“一生正派爱村爱民心装群众愁苦乐于助人笃实谦让可怜英年早逝村民捶胸顿足皆流泪;半世艰辛任劳任怨胸怀集体兴衰廉洁奉公敬业勤奋痛惜壮志未酬父老呼天抢地共悲伤。”写毕,吓了一跳,说:“我这是咋啦,秦安还没死,就写挽联了?”一把揉了,就见哑巴和来运到了店前。哑巴哇哇直叫,手比划了半天,赵宏声明白了,从抽屉里取了五十元揣在怀里,跟着走了。

    两人走过中街,书正媳妇也从饭店里出来,问干啥呀,应声是到雷庆家吃宴席去,赵宏声说:“你也该把身上弄得干净些!”书正媳妇使劲跺脚,脚上的鞋还是一层灰尘,说:“我这一身又咋啦,梅花还能不让我入席?书正上了礼,他忙得去不了,我是去吃我自己的呀!”狗走得比人快,来运已经走到前边了,却一拐身趴在了一家窗前摇尾巴。哑巴认得那是陈星的住处,走近去从窗缝往里一望,里边是高举起来的一对大腿,便莫名其妙,再望,炕上躺着的是翠翠,炕下站着的是陈星,两人都一丝不挂。哑巴脚一闪,跳了开来,也把来运的耳朵提起来往后拉。赵宏声说:“啥事?”哑巴呸呸直唾唾沫。赵宏声说:“看见啥了,你唾唾沫?”哑巴拦了他,伸了个小拇指,在小拇指上又呸了一口。

    赵宏声那天在雷庆家证实了秦安的病情,使所有的人都没再多喝酒,三箱子瓶装的烧酒只喝了一箱。饭后夏天义和君亭去看望秦安,梅花将剩菜剩饭盛了一小圆笼让给秦安带上。夏天义和君亭在秦安家呆的时间并不长,回来的路上,夏天义对君亭说:“你得过三四天了就去看看他,人到了这一步,什么矛盾隔阂都不要记了。”君亭说:“我和秦安没有矛盾隔阂呀!”夏天义说:“没有了就好。”就又说:“一个活生生的人,说不行咋就不行啦!秦安家境不好,治了这么久的病,已经是钱匣子底朝天了,又添上这脑病,这……”君亭说:“如果宏声配膏药,我给他说说,让能免费。”夏天义说:“就是膏药不要钱,也总不能只贴膏药呀。”君亭说:“村上是应该补助的,可现在建市场,账上已经腾空了。咱是不是动员三个村民组的人给秦安捐款?”夏天义想了想,说:“捐款可以,但这事万万不能让秦安知道,知道了他不会收的。再说,以两委会名义号召捐款,有的捐,有的不一定就捐,村里有天灾**的人家也不少,给秦安捐了,那些人家不捐也影响不好。我想,今天雷庆过生日,那秦安也是有生日的,咱张罗着给他过个生日,趁机让村民送人情,说不定能收到一笔可观的礼钱。”君亭说:“这就好,这就好!”二返身,夏天义就又到了秦安家,秦安已经睡了,秦安的老婆说:“二叔,你要多来看秦安的。”夏天义说:“我会的。”秦安老婆说:“你要再来,不要叫上君亭。”夏天义说:“这我还要批评你和秦安的,有多大的矛盾弄到谁都不见谁了?当干部就是恶水桶,秦安这病都是他气量小得下的。现在你不能说这话,也要劝劝秦安才是,记住了没?”秦安老婆说:“记住啦。”夏天义就问秦安的生日在啥时候,秦安老婆说:“他生日小,在腊月十三。”夏天义就说了他和君亭的意见,要求把秦安的生日提前,当下说定在三天后。

    清风街人都知道了秦安得的不治之症,惟独秦安还以为是大脑供血不足,当老婆说提前过生日或许能冲冲病的,秦安也勉强同意了。过了三天,秦安家摆了酒席,一共五席,夏天义主持,清风街的人一溜带串都赶了来。秦安原是不愿见人,这回见村人差不多都来了,便硬了头皮出来招呼大家,然后就又上了炕歇下。来人都不拿烟酒和挂面蒸馍,一律是现钱,君亭在旁边收钱,上善一一落账,然后将一万三千四百二十元交给了秦安。秦安说:“上善,你是不是搞错了,咋能收这么多钱?”上善说:“你当了多年村干部,谁家你没关心过?你病了,人家也是补个心思,这有啥的,前几日雷庆过生日也是收了上万元的礼。”秦安说:“我比不得雷庆,收这么多钱,我心里不安!”夏天义说:“有啥不安的?要不安,就好好养病,养好了多给村民办些事就是了。”秦安满脸泪水,又从炕上下来,一一拱拳还礼,说没什么好招待的,饭菜吃饱。但来人都是一家之主坐下来吃喝,别的人借故就走了,秦安老婆把要走的人一一送到巷口。

    我是上了二十元的礼,庆满说我的礼太少,不少了,要按我的本意,我还不肯上这二十元哩。我翻看礼单,发现还有十多家压根儿就没来,当然这些都是掌柜子出外打工了,不在家,也有与秦安有冤仇瓜葛的。秦安向来待我不好,我还上了二十元的礼,而秦安对中星关心,中星他爹竟然没有来,这让我想不通。我要去查看中星他爹是什么原因没来,丁霸槽骂我好事,我就是好事,蜜蜂好事才使花与花能授上粉哩。到了中星他爹家,荣叔人是瘦多了,坐在石桌子前熬中药,石桌子对面坐的是翠翠,脸苦愁着。我说:“荣叔,秦安过生日你咋没去?”中星他爹说:“我身子不受活,去虎头崖庙里要神药了。”我说:“你吃宏声的药还要啥神药,要了神药咋还熬中草药的?”中星他爹说:“各是各的作用么,你不懂!”翠翠说:“你别干扰,我让荣爷给我算卦哩!”我说:“你算啥?算几时结婚呀!”翠翠说:“你滚!”中星的爹说:“从你摇的卦上看,还看不明白,去也行,不去也行。”翠翠说:“这是什么话!到底去好还是不去好?”我说:“去哪儿呀?”翠翠说:“你知道不知道,俊德的女儿回来了,裹络着几个人去省城,小芹想去,我也想去。”我说:“小芹可以去,你去不成。”翠翠说:“为啥?”我说:“陈星不会让你去。”翠翠竟火了,说:“引生你就是给我造谣!他陈星是陈星,我翠翠是翠翠,你明白不?先前威胁敲诈陈星,现在又说这话,你是啥意思?”她来了脾气,我也懒得理她,说:“那你们算吧。”拿起了中星他爹的那个纸本本翻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