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起来得早,刚刚走到金江义家门口,就听见有人哭,金江义的老娘坐在门口,见了我就喊:“赶快找江义,他老婆被人给害了!”而不远处的菜地边站着屈明泉,提着一把斧头,斧头上滴着血。我一下子呆了,对金江义的老娘说:“你儿呢?”老娘说:“江义去河滩地里去了,你快叫江义!”我忙从地上捡了根木棍,说:“明泉,你放下斧头!”屈明泉身子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摆不定,但眼里射着凶光,说:“引生,你不要过来,过来我就砍死你!”连说了三遍。我赶紧就跑,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立马来了警察,现场已没见了屈明泉,而金江义的老婆倒在堂屋地上,满脸是血,我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脖子,人已经咽了气。这时候四邻八舍也起来好多人,我们一块去抓屈明泉。到了屈明泉新屋,屈明泉不在,门板上用炭写了一句话:“你给四叔保证不找我的茬了,为啥你又砍我家的树?你不让我活了,咱都不活!”门板下丢着个空瓶子,是装“3911农药”的空瓶子。在屈明泉家没有见屈明泉,就在村里找,村里也没屈明泉,二返身到了金江义家,才在旁边的空牛圈里寻到了屈明泉。牛圈旁有一棵榆树,榆树是屈明泉的,树有两股枝长过了屈明泉老宅地界,两股枝被齐茬砍了,屈明泉就死在树根下。他的死相比金江义老婆更难看,是喝了农药后并没有毙命,拿斧头割自己脖子,地上有一摊呕吐的脏东西。
这起凶杀虽然破案没费派出所多少精力,而且凶手已死,只在县公安局备案就完结了,但乡政府毕竟批评了清风街两委会工作不力,两委会就决定给金江义的老婆买口棺材。但是,给金江义的老婆买了棺材,而屈明泉的尸体在家停着,他的老婆在外地无法联系,他家里又一贫如洗,中街村民就要求两委会也要给屈明泉买口棺材。两委会又开会,最后还是买了棺材,棺材质量当然是差点,缝儿合得不严,也没油漆。君亭说:“这仁尽义至了吧?!”和上善、金莲去了过风楼镇,参观学习人家的小商品一条街的经验去了。而夏天智的情绪缓不过来,他没调解好两家关系还出了两条人命,自己失了体面,在家里四门不出。中街组的组长负责着金江义老婆和屈明泉的丧事,来和夏天智商量下葬的日期,夏天智关了院门,任凭十声八声地喊,也不回应。
埋葬屈明泉的那天,十个人抬着白木棺材,没有哭声,没有人披麻带孝,十几分钟后,伏牛梁坡根就起了一个新坟。村人都站在街上往坡根看,他们还在疑惑着屈明泉平日连鸡都不敢杀的人怎么就敢杀人?三踅就说:“他老实吗,他才不老实哩!”就说起他和屈明泉曾经一块去过县城,他们去吃了两顿饭,第一顿他要掏钱,屈明泉也要掏饭钱,屈明泉是用右手按住他的左手,用自己的左手到右裤子口袋里掏钱,这不明明要他掏钱吗?第二顿吃饭时他也不掏钱了,两人想到饭馆里要两碗面汤泡着自带的黑馍吃,是屈明泉告诉说用别人用过的碗去要面汤,用净碗人家会不给面汤的,这屈明泉够有心眼的。三踅说着的时候,眉飞色舞,我就看不惯了,我说:“人都死了,你还这么高兴?”三踅说:“咋不高兴,死了才好!”我说:“三踅,你没良心,明泉可没得罪过你。”三踅说:“他不死,金莲她婶子咋能死?!”他是在恨金莲着。我挪了个地方,站到了人群边上,三踅却也跟过来,又说:“引生,你那大字报写得好!”我说:“是小字报。”他说:“写得好,清风街人感谢你!”我说:“只好过了你!”他说:“好过了我,你不高兴呀?我请你喝酒!”我不再理他。三踅突然笑起来,笑得嘎嘎响。我拿眼睛瞪他,他说:“你瞧瞧咱的四叔,他今日不端他那个白铜水烟袋啦!”我扭头往东街口望去,东街口牌楼下是站着夏天智,他孤零零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伏牛梁下抬棺材的人。三踅说:“屈明泉的阴魂得寻咱四叔了,他要不调解,还出不了人命哩!”就这时,东街的巷道里出来了四婶和白雪,她们经过牌楼下似乎在和夏天智说话,但夏天智挥了挥手,还在原地不动,后来就蹴下去,双手抱住个头。四婶和白雪是一直朝我们走过来,我当然不能去招呼,倒是三踅却首先问她们干啥呀?四婶回答,说白雪要去县剧团呀。白雪又要走呀?我的头嗡地响了一下,眼前的路就竖立起来,所有的人全都在我头上的空中活动,接着一切旋转,我就扑通倒地了。在我倒地的一刹那,我的灵魂跳了出来,就坐在了路边的电线杆上。我看见我倒在地上像一头被捅了刀子的死猪,眼睛翻着,口里吐了白沫。三踅叫道:“引生撞上明泉的鬼了!”他狗日的胡说。立即有人在拍打我的脸,掐我的人中,然后被背着往赵宏声的大清堂跑,一只鞋就遗在地上。我在大清堂里睁开了眼,眼前没有四婶也没有白雪,就哇哇地哭。背我来的人还在说屈明泉的鬼仍在缠我,拿桃木条抽打我,叫喊:“明泉你走,冤有头债有主,你缠引生干啥,你去缠金莲么,缠君亭么!”桃木条抽打得我身上疼,我爬起来反抽他们,赵宏声却说我是疯子,又犯疯了,压住我注射了一针镇静药。
过后的一整天,我在我家的炕上躺着,第二天和第三天,浑身还是无力。我浑身抽了筋似的没力气,夏天智也是在他家吃不好,睡不好。许多人都在探望夏天智,让他不要把屈明泉的事放在心上,丁霸槽也让我和他去看看夏天智,我没去。我关心的倒是丁霸槽的酒楼几时开业,酒楼开业了,白雪肯定要回清风街的。
酒楼开业的日子终于定了,夏雨也专门去了一趟县剧团。他从县剧团回来时,我正好也在酒楼,他给丁霸槽讲他去剧团的经过,听得我心里也乱糟糟的。剧团的大门楼在县城的那条街上算是最气派的,但紧挨着大门口却新搭了几间牛毛毡小棚,开着门面,一家卖水饺,一家卖杂货,一家竟卖花圈、寿衣和冥纸。夏雨认得坐在这些小门面里的老板都是在哥嫂结婚待客的那天见过的演员,见面了便招呼了一下,卖水饺的老板就说:“是白雪的小叔子吧,酒楼要开张啦?”夏雨说:“你怎么知道我开了酒楼?”老板说:“你嫂子早已给说了,让准备着去给你唱堂会的。”夏雨倒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是你开的店?”老板说:“要不要来一碗?”夏雨说:“你们不是演戏吗?”老板说:“你在乡里开酒楼哩,我在县上办个小铺,瞧不起啦?!”夏雨说:“你说话真幽默!”赶紧进了大院。大院里三排平房,前面两排都是职工宿舍,后一排左边几间是剧团办公室,右边七间打通了是排练厅。旁边是两棵柏树,树干又粗又高,树冠却只有笸篮大。太阳火辣辣的,风丝不透,前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地上长着乱七八糟的草。每户宿舍都是一间平房,而平房前却各自搭盖了砖墙房,土墙房,木板房,或者牛毛毡房。偶尔有女演员洗过了头,散发披肩,趿着拖鞋往厕所去,有的则将一锨炉灰倒到院墙角,那里已堆了一大堆垃圾,无数的西瓜皮上趴着苍蝇,炉灰一倒,嗡的一声。夏雨没想到剧团里的人出门来个个衣着鲜亮,讲究卫生,而剧团大院的环境却这般肮脏,他就不紧张了,甚至有些瞧不起这些人。夏雨是从未来过剧团的,不知道白雪住哪一排哪一户,从一家家门口经过,也不问,只拿目光斜视着往前走。走到第三排了,排练厅门口几个男女在说话,似乎在说什么荤段子,有女的就站起身来拧那个男的嘴。夏雨看了一眼,男的黑瘦,女的却漂亮,穿件短裙,一对长腿。那男的却也看见了他,突然不笑了,说:“喂,喂,你是干啥的?”夏雨说:“我找白雪。”男的说:“你找白雪?”夏雨说:“她是我嫂子。”男的说:“噢,白雪的小叔子长得比他哥俊么!白雪,白雪,你小叔子找哩!”原来白雪住在第二排的最西边。白雪正在屋里洗衣服,让夏雨坐了,出去到大门口买了一包纸烟,又烧水沏茶。夏雨说:“剧团房子紧张呀!”白雪说:“结了婚的才能分到这一间的。酒楼要开业呀?”夏雨说:“你组织好了没?”白雪说:“联络了十几个人,可三个又去不成,演折子戏就难了,你说咋办?”夏雨头大了,说:“折子戏都演不起呀?”白雪说:“也不知县上领导咋想的,把中星调来又调走了,剧团存在的困难没人管,倒成了一些人升官的桥板。原本大家的工资就低,现在又只发百分之六十,许多人就组成乐班去走穴了。走穴也只是哪里有了红白事,去吹吹打打一场,挣个四五十元。这样吧,演不起折子戏,就单唱吧,只要乐队好,也怪热闹的。乐队的几个人我硬让留着,敲板鼓的杨虎虽然卖饺子,摊子可以交给他媳妇,他也能出去两三天。”夏雨说:“就是大门口卖饺子的那个?”白雪说:“他板鼓敲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