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的三伯确实是死了。人的寿命真是说不清的事,有时顽强得很,怎么死也死不了,有时却脆得像玻璃棒儿。在我的感觉里,如果要死,应该是秦安,再就是中星他爹,他们是井台上汲水瓦罐,已裂了缝,随时都有破碎的可能,可他们就是没死,死的偏偏是夏天礼。夏天礼死得毫无预兆。事后三婶告诉我,夏天礼晚饭时吃的是麦仁稀饭,还嫌没有煎饼,她又给煎了三张饼,竟然一张不剩地都吃了。在他家的炕洞里,三婶去找那些银元,没有找着,拉出了一只破棉鞋,里边塞了一堆钞票。夏天礼一辈子都喜欢收藏钱,其实钱一直在收藏他,现在他死了,钱还在流通。看见了吗,这是我的钱,一张软沓沓的人民币,我总觉得这张钱经过夏天礼的手,它要告诉我关于夏天礼的故事,但我把钱丢在地上了,又把它捡起来,小心地说:“摔疼了没?”唉,我说不清钱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钱又要酝酿我的什么故事。中星的爹说,人是生有时死有地的,夏天礼是死在河堤上,活该又偏偏临死前我在跟前,我前世是和夏家有什么关系呀,若我不是夏家的成员,我可能就是夏家门前屋后的一棵树了。
就是那日的头一天后半夜,落了一场小雨。天明我本该一起来就去七里沟的,因为夏天义叮咛中午了咱在木棚里蒸一锅包子吃,我便想,做什么馅的?夜里落了雨,河堤上的地软该生发了,何不去捡些拿到七里沟做地软包子吃,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去了河堤。我在河堤的沙窝草丛里捡地软,捡着捡着,好像听到哪儿有人呻吟,往前后看看,河堤上还有雾,没有人,我还以为是哪个树在说话哩。但过了一会儿,呻吟声又有了,我才要问树枝上的一只鸟,河堤斜坡上的雾就散了,草丛里有一只鞋。还想,这鞋还能穿么,咋就被人撂了?就看见斜坡上躺着一个人,像是夏天礼。我说:“是不是天礼伯?”夏天礼趴着没有动。我就又说:“天礼伯,你还说你从省城回来没心劲了,这么早,你不在家睡觉,到河堤上来拾粪还是来捡柴火呀?你哄谁呀,哄我们都懒得不动弹了,你勤快过好日子哩!”夏天礼还是没有动,我就觉得不对,跑下去看了,他半个脸乌青,昏迷不醒,我便背了他往东街跑。夏天礼或许能活过来,可他偏偏是大限到了,雷庆没有在家,梅花也没有在家,三婶哇哇就哭,喊翠翠快去叫你四爷,夏天智就来了。夏天智这一回没有冷淡我,他让翠翠又去叫赵宏声,再就指挥我给夏天礼掐人中,做人工呼吸,还拿手巾替我擦了擦额上的汗。
对于夏天礼的死,夏天智问赵宏声:是不是因心脏病引起的?赵宏声说额头上一块青,脊背上一块青,明显是遭人打了。夏天智说:“我三哥和谁结仇了能遭人打?!”我说:“都是银元惹的祸!”我的理由是,夏天礼在贩银元,可能是和什么贩子约定了半夜在河堤上交货,要不,夏天礼为何天黑后去的河堤?而贩子见财起了黑心,将夏天礼打了,抢走了银元。或许贩子并没有成心要把夏天礼打成怎样,只是夏天礼那身子骨咋能招得住一拳两脚呢!夏天智厉声喝道:“你胡说八道!我三哥贩银元啦?”我说:“天礼伯是贩银元。”三婶说:“以前是做过这生意,可他从省城回来,就不再贩了,还亲口给我说他不会再贩了……”三婶话没说完就去厦屋的炕洞去看,炕洞口那块土坯是启开了,里边是没有了银元,再掏,掏出的就是塞满了钞票的破棉鞋,三婶又哭了,把自己的头往炕洞门上碰。夏天智当下像霜后的瓜苗,扑沓一堆在椅子上,我拿眼睛偷看他,他也看我,说:“引生!”我赶忙往院子走,我说:“我舀些水,给天礼伯擦擦身上的土。”夏天智说:“过来!”我便走过去了,他说:“引生,是你把你三伯背回来的,我们都得感谢你,雷庆回来了让雷庆给你磕头。”我说:“不,不。”他说:“咋不?磕头,要磕头!至于你三伯是怎么遭人打的,我们肯定要报案,得查个水落石出,你不得乱猜测,也不得到处胡说!”我说:“我再不胡说!”他把柜盖上的一条纸烟拆开,取出了一包扔给了我。夏天智能把一包纸烟赏给我,我觉得这老头亲切了,在他面前走路,也知道腿怎么迈,胳膊往哪儿放了。后来是赵宏声说他治不了夏天礼的伤,得把人往县医院送,我就拉着架子车,但只走到茶坊村,夏天礼就断气了。当时三婶在哭,赵宏声在哭,我也在哭。夏天智不让我们哭,他在茶坊村口买了一只白公鸡缚在架子车上,要我们往回拉,但我仍是流了一路眼泪。我可怜夏天礼,他儿子是开车的,他死呀死呀坐的却是硬轱辘架子车。
再说吧,夏风赶到三伯家,灵堂已经设了,夏家的老老少少都穿了孝衣,竹青忙将夏风叫到一边,将一块白布叠成船儿帽戴在他的头上。三婶在灵床边哭得哑了声,张罗着丧事的上善还得不停地问她:烛台在哪儿放着,那酒壶呢,得赶快派人去碾米、磨面,稻子柜的钥匙在什么地方,钱呀,得有人拿钱呀!三婶已经昏了头,说不清个七七八八,上善就叫苦:“这雷庆出车了,梅花咋也不见个踪影,咱是没脚的蟹么!”三婶说梅花是跟车卖票去了,上善就喊夏雨,让夏雨去万宝酒楼给市运输公司打电话,要雷庆火速回来。夏天智两眼浮肿,眼袋显得很大,对上善说:“夏雨早去打电话了,雷庆他们回来恐怕也到明天下午了,你主事的,你就指挥么,该办啥就办啥,箱子柜锁着,就当众撬开也就是了。”上善说:“那好!”真的撬了稻子柜、麦柜,撬了炕头的一个铁皮小箱,果然里边有钱,一一清点了,就列出一个安排表,把夏家的大小叫在一起,指使竹青和瞎瞎的媳妇负责去碾米磨面;庆玉庆堂去市场买肉买菜;君亭负责给亲戚朋友发丧;庆满在院里盘灶,准备柴火;文成光利翠翠哪儿都不准去,在家跑腿帮下手;大婶和四婶照看三婶;夏天智、夏天义什么都不要干,就坐在屋里;由庆金招呼前来吊丧的人。一切安排停当。竹青和瞎瞎的媳妇从柜子里往出舀稻子,装了两麻袋,瞎瞎的媳妇扛了一袋往院外的架子车上放,她个头小,人就累得一身的汗,正过院门槛,二婶拄着拐杖往里走,门槛一时出不去,瞎瞎的媳妇就躁了:“娘,娘,你急着干啥么,挡我的路!”言语生倔,上善就说:“你这做儿媳妇的,对你娘就是这口气?”瞎瞎媳妇说:“你没看着我扛着麻袋吗?!”上善说:“我能看见,你娘看不见么。”瞎瞎的媳妇说:“我说话就是这脾气。”上善说:“你咋不学学竹青?”瞎瞎的媳妇说:“她呀,就会耍嘴!这麻袋她咋不扛呢?”上善说:“待老人心实是孝顺,但孝顺里还有一种是媚孝,爱说笑,言语乖,让老人高兴,可能比你那只有心没有口还孝顺。知道了吧?”瞎瞎的媳妇哼了一声,拉着架子车走了。院子里的人都笑了,说:“说得好!”上善说:“你们这些儿媳妇呀,还得我来给上课哩!”俊奇从商店买了烧纸香烛和烟酒回来,给了上善一根纸烟,说:“你话多了,快把嘴占住!”上善接了纸烟才要吸,院门外高一声低一声有人哭,就说:“亲戚这么快就来了?!”院门口进来的却是梅花,梅花身后是夏雨和赵家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