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作者:贾平凹



    书正开始熬喝有着簸箕虫中药的那天,夏天智和白雪抱着孩子去了省城。清风街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个时候去省城,反倒取笑夏天智是千里送儿媳。我夜夜做梦去夏天智家的院子,夏天智家的院子是从东街牌楼下的巷子斜进去再拐三个弯儿才能到的,但梦里每一次去那个院子却都是从东街牌楼下进巷子,拐一个弯儿就到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当我再去夏天义家时,路过夏天智家院门口就心里是说不出的一种滋味,人走院空,白雪还会回来吗?我在院门口寻找白雪的脚印,终于寻找到了一个,是雨天踩在泥上的,泥干了,鞋印就硬着,我把我的脚踏上去。书正的媳妇偏巧从巷子里过,说:“引生,你咋啦,这冷的天你光着脚?”我说:“鞋壳里钻了个石子。”书正的媳妇是要去找夏天义的。书正不能去乡政府做饭,乡政府物色了新炊事员,也知道了清风街把荒芜的土地承包给个人又转租于外乡人的事。乡长紧急阻止了转租外乡人的做法,但丁霸槽就不愿承包了,而君亭又以相当多的人反对搁置了重新分地的建议。夏天义白忙活了一阵,鼓鼓的劲就泄了。可恶的是书正的媳妇又不停地索要误工赔偿,夏天义烦得没去刮胡子,下巴上的胡子乱哄哄的,人也瘦了一截。书正媳妇再去生事,夏天义说:“你说说,你要多少?”书正媳妇说:“书正每月工资四百元,还管一天三顿饭,乡政府灶上的泔水稠,担回来喂猪,猪是一头母猪十头小猪,得空还种地,再是我在市场上还有个摊位,一日再不卖也是落个五元十元的吧,现在在家伺候人,不赚钱了还得出摊位费和各种税,你算算,伤筋动骨一百天……”

    夏天义说:“你慢慢说,不要急,把眼角屎先擦了。”书正媳妇就擦眼睛。夏天义说:“你说总共多少钱?”书正媳妇说:“你还不给五千元?”夏天义说:“才五千元?应该给五万!”站起身就走了。

    夏天义再不去书正家送好吃好喝,三天一换的膏药让哑巴去送,哑巴到了书正家院门口,把院门拍得哐啷啷响,书正的媳妇开了门,只见门外放了膏药不见人影,就破口大骂。此后,这婆娘上门耍泼,夏天义在七里沟,她便对瞎眼的二婶说难听话,见二婶吃什么她吃什么,二婶喝什么她也喝什么,还睡在了炕上不走,哭喊:“我日子过不下去了,我把书正就抬到你家来啊!”二婶口拙,眼睛又看不见,先是好说好劝,那婆娘越发张狂,一边哭喊一边将鼻涕眼泪抹在炕沿上、桌子上,二婶摸了一手,也趴在炕上只是个哭。左邻右舍的人都来劝阻,才把书正的媳妇拉走。到了晚上,几个儿媳才知道了书正媳妇来闹腾的事,便来找夏天义。夏天义说:“是这样吧,咱给那泼妇出些钱吧。”淑贞说:“爹有多少钱?”夏天义说:“我哪儿有钱?”淑贞说:“你没钱那还给她啥钱呀!让她闹吧,看她能闹到什么样?”竹青说:“那娘还活不活?舍财图安宁,咱每家出二百元,打发了算了。”淑贞说:“你有钱出,我可没钱。再说,起事的还不是哑巴,送膏药就是送膏药么,你放到人家门口像个啥?”庆满的媳妇说:“你要这样说话,这钱我也不出啦,就让人家天天来哭来骂,只要老大不嫌丢人,我们怕什么了!”屁股一拍走了。庆满的媳妇一走,淑贞也走了,留下竹青和瞎瞎的媳妇。夏天义一直抱着个头蹴在凳子上,这下摆了摆手,说:“你们都走吧,都走吧。”夏天义从来没有说过这么软的话,竹青就说:“爹,你不要急,我找书正说去,咱就是有错也不至于让她来家闹呀?该硬的地方还要硬!至于最后怎处理,有你几个儿哩,你甭生她们的气。”夏天义苦愁着脸,突然泪流下来,说:“我咋遇到这事么,,这到底是咋啦,弄啥事啥事都瞎?!”他脸上皱纹纵横,泪就翻着皱纹,竖着流,横着也流。两个儿媳忙劝了一番,动手去厨房做饭。

    竹青拿了一包纸烟,去书正家和书正谈了一次话,纸烟一根接着一根,说你书正是从?塄上自己跌下来的,给你看病吃药已经可以了,你还狮子大张口要五千元,又让你媳妇去闹,天地良心过得去过不去?书正说,你给我吃根纸烟。竹青说我的纸烟为啥给你吃,吃可以,一根五元。书正不吃纸烟了,说天义叔不来让我签字,狗不咬我,我能从?塄上跌下去?这腿一断,疼痛我忍了,可做饭的差事没了,地里活干不成了,我为啥不要赔偿?竹青说要赔偿,当然要赔偿,你不要赔偿还不行哩。书正说咋个赔偿?竹青就把一根纸烟塞到书正的嘴上,说你不胡搅蛮缠了咱就好说。整整一个下午,竹青软硬兼施,最后说:“做饭的差事,让君亭去乡政府争取,腿一好你就去上班,这我给你保证。地里有什么活,夏家五个儿子帮你,这我也给你保证。我说话如果不算数,你要多少我们就给你多少,还可以把唾沫吐在我脸上。但是,我给你保证了,你媳妇再去闹,那我们就管不了哑巴,他要把你媳妇腿打断了,你两口子就睡在一个硬板床上养伤吧。”书正说:“你甭吓我。”竹青说:“我不吓你,哑巴现在就在院门外坐着的。哑巴——”哑巴在外边听到了,提起一只猪崽的后腿,猪崽曳了长声叫。书正蔫了下来,却说:“五千元不给,两千元给不给?”竹青说:“两千元能从天上掉下来呀?”书正说:“那给一千元,少了一千我就不和你说了!”竹青说:“你好歹不知,那你就去索要吧!”竹青把纸烟收起来就走。书正说:“竹青,你是来威胁我么,我知道你夏家人多势众,可我书正也是有三个儿子的,我儿子会长大的!”

    竹青把情况反馈给了夏家的五个儿子,只说男人家有主意,没想庆玉先躁了,骂道:“一个子儿都不给他!”庆金嘟嘟囔囔,一会儿说爹爱管闲事,现在出了事啦两委会没一个人来过问,一会儿又怨恨狗,如果不是狗去咬,哪儿会有这事。庆满和瞎瞎也骂狗,说爹把狗惯得没个样了,在爹眼里,狗倒比儿子强。正恨着狗,来运就进了门,来运是和夏天义去七里沟的,已经走到半路,夏天义发现忘了带吃卷烟的火柴,让来运回家去取。来运先跑到夏天义家,院门锁了,二婶是害怕书正媳妇再来而到俊奇娘那儿,来运就跑到了庆满家。来运一进庆满家,见屋里坐了夏家五个儿子,尾巴摇了摇,从厨房灶台上叼了一盒火柴要走。庆玉说:“瞧瞧,这狗真是成精了!”瞎瞎就一下子先过去关了院门,逮住了来运就打。可怜来运被夏家的五个儿子按在地上用脚乱踢乱踩。夏天义在路上等了一个时辰,不见来运,担心来运没听懂他的话,就返身自己回家来取火柴,在巷中忽听得庆满家有响动,顺脚进来,才发现来运被打得趴在地上,口鼻里往外喷血。夏天义气得浑身哆嗦,吼道:“这是打狗哩还是打你爹哩?!要打就来打我吧!”五个儿子都松了手,呆在那里。夏天义还在吼:“打呀,来打我呀,你们不打,我自己打!”举了手打自己的脸。儿子们吓得一哄散了,来运才呜呜呜地哭起来。

    庆金跑出门,赶忙往四叔家去,庆金着实是慌了,他要搬夏天智来劝爹,但到了夏天智家门口,才醒悟夏天智去省城了,没有在家。那日的天上黑云密布,秦安的媳妇在伏牛梁上的地堰上割酸枣刺回来当柴火,听见了老贫协和我爹又在吵鬼架,吓得跑回来,把镰刀都丢失了。染坊里的大叫驴莫名其妙的不吃不喝,腹胀如鼓。而放在刘新生家的楼顶上的牛皮鼓却自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