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作者:贾平凹



    待腊八母女和庆金一走,夏天智对四婶说:“你把锅碗洗了,你过来。”四婶没有理。夏天智又赶到厨房去,说:“我是正烦着的,说了你一句,看你凶样!你知道不,娃娃的手术失败了,现在要在肛门那儿插个皮管子。”四婶的一只碗从手上掉下去,在锅子里烂了,说:“爷呀,插皮管子?那是长法呀?!”夏天智说:“我想近日再去省城。”四婶说:“你去我也去。我娃倒遭了啥孽了,那么小的,动了刀还不行?”夏天智说:“你去顶屁用,你儿子是能听你的?他和白雪整天是吵,已经闹崩了,连白雪她娘都气得回来了,我害怕娃娃病没治好,他两个倒要出事哩。”四婶不洗锅了,一屁股坐在灶火口的木墩上,眼泪淌了一脸。

    夏天智还没有动身去省城,白雪就抱着孩子从省城回来了,白白净净的白雪已经黑瘦黑瘦,头发也没有光泽,眼圈乌青。三个婶子都来看娃娃,白雪送给她们一人一双胶底棉鞋,白雪说:“这鞋是专为你们这些半缠半放的脚做的,又轻又扒滑。”三个婶婶都说:“咱这脚穿的鞋城里还有卖的?”喜欢得当下脱了旧鞋换新鞋。但二婶的脚在大拇指处凸了一个大疙瘩,穿不进去。白雪很难堪,二婶说:“就好,就好,穿不成我也拿上,等我死了,睡在棺材里穿!”她们就热惦着把孩子抱过来抱过去,尖声地说:“狗娃子,蛋娃子。”胡起名字。大婶问:“没给断奶吧?”白雪说:“断是没断,但能喂些稀的。”大婶就把一疙瘩馍在嘴里嚼嚼嚼,嚼烂了,用舌尖送到孩子的嘴里。白雪说:“我来喂!”白雪不让她们多抱孩子,抱过来的时候趁她们不注意把那嚼过的烂馍从孩子嘴里掏出来握在了手里,而同时拧了一下孩子的屁股,孩子便哭了。孩子一哭,白雪把孩子交给了四婶抱,四婶又交给了夏天智,夏天智抱着去巷子里转悠了。孩子的肛门处是插了一根皮管,粪便再不从前边出来了,但饮食一定要吃稀的,而且粪便出来不能控制,只能随时检查着更换裹在身上的宽布带。孩子就显得很粗,抱得人累。事情就是这个样儿了,没人时四婶总是哭,夏天智说:“有了苦不要给人说,忍着就是。灾难既然躲不过,咱都要学会接受。”夏天智还现身说法,他在五十岁的时候患过胃病,啥药都吃了不见效,他就每天晚上在心里和病谈判,既然制伏不了病,就让病在身上和平共处,并享受着与病和平共处的好处:比如家里人不让你吃粗粮,周围人照顾你少干重活,什么事都不使强用恨,能宽容,能善良,人际关系好,还可以静了心学一门手艺,他就是那时学画起了脸谱的。夏天智说:“病得上了十年,我现在不是啥都好了吗?”夏天智开导着四婶和白雪,但他心里却悬着一件事,一直不敢对四婶提说,也不敢询问白雪。直过了七天,四婶去泉里淘米了,白雪把孩子哄睡了,拿了扫帚扫院子,扫着扫着,立在痒痒树下不动弹,看着树上的蚂蚁。那是一长队的蚂蚁从树上往树根的洞穴里爬,都带着东西,非常努力,又非常有秩序。夏天智坐在卧屋画脸谱,撑揭窗时看到了这一切,身上的肉就酥酥地抖,似乎要一块一块掉下来。他终于问起夏风,问夏风怎么不送她们回来,白雪怔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低了头又扫起地。白雪一直背着揭窗在扫地,夏天智就明白小两口真的是闹崩了,他最担心的事真的就发生了,张了嘴说不出一句安贴的话,就默默地看天。天上一朵云往下落,落到了院子里,明明是一朵云落在院子里,白雪又是扫了一下,云不见了,而白雪拧过身的时候,一把泪珠子洒在了地上。白雪说:“爹,天怕要下雨了,挂在墙上的烟叶收拾不?”夏天智说:“下雨呀?”白雪说:“树上的蚂蚁都进洞啦。”夏天智说:“噢,那是要下雨呀。”自己走出卧屋,搭了梯子从山墙上卸烟叶,差点从梯子上要掉下来。

    此后的数天,清风街上没有再听到高音喇叭播放秦腔。高音喇叭里的秦腔听惯了,有时你会觉得烦,但一旦听不到了,心却空空的,耳里口里都觉得寡。来运多时没来院子里卧了,熬过了汤的排骨在门道处让鸡啄着,鸡又啄不动,惹来了三只绿头苍蝇。院墙根的牡丹蓬折断了支撑了木棍,哗啦扑沓下来,夏天智再次用夏天里撑蚊帐的竹竿把牡丹蓬架起来,四婶埋怨了怎么用竹竿撑,那夏天了又拿啥撑蚊帐呀?夏天智有些生气,嘴里没吭声,转过头来,又发现花坛东北角的一朵月季在掉花瓣,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剥,花瓣掉下一片,又掉下一片,一朵花立时没有了。白雪在西厢屋里哼秦腔的曲牌哄孩子,孩子仍哭声不绝。夏天智说:“白雪,让你娘哄哄。”白雪把孩子抱给了四婶,却说:“爹,多时不见你放喇叭了,你咋不放了呢?”夏天智说:“你说放吗?”白雪说:“放么。”夏天智就播放了秦腔。播放了秦腔,夏天智第一回没有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他把孩子要了过来抱着,对四婶说:“我出去转转。咱家不是还有银耳吗,你给熬熬让白雪喝。”四婶说:“熬的排骨汤还有,熬什么银耳汤?这事用不着你操心!”夏天智说:“你说话这么冲的!你可不敢对白雪这样呀。”四婶恨了一声,把夏天智推出了门。

    街上的人看见夏天智抱了孩子,都觉得稀罕,说:“呀,四叔今日没端你那白铜水烟袋了?”夏天智说:“我孙女不让我吃烟了么!”大家都来逗孩子笑,孩子却就是不笑。问:“给娃娃起了啥名字吗?”夏天智说:“还没个名儿。”染坊里的人把一节印花布裹在孩子的身上,说:“四叔是文化人,肯定会在字典上给娃娃起个好名字的!”夏天智说:“翻了几次《辞海》,拿不准个意思好的。”那人说:“长得多胖的,一脸的福相,叫个福花!”夏天智说:“不要。人要有福,还要贵哩。”那人说:“牡丹是富贵花,那就叫牡丹!”夏天智说:“这倒是个好名字!”染坊人的建议受到了采纳,便很得意,又说:“娃娃也没认个干爹吧?”旁边人说:“你是个人来疯!起了个好名儿又要想当干爹吗?夏风和白雪是什么人,认干爹认你这农民呀?!”那人说:“我哪里敢想当干爹的事!可农民怎么不能认呀?干爹又不是亲爹,农民没钱没势没知识,身体却好,认个农民干爹对娃娃好。”夏天智当下心就动了,说:“那倒是,认个农民干爹也好啊!”大家就起哄:“那就认吧,那就认吧!”清风街的风俗,要认干爹,就在动了这种念头之后,立定一个地方,朝着一个方向等待,等待来个什么人了,那人就是干爹。当年夏天义生了第五个儿子,瘦小得像个病猫,二婶就这样认过干爹,她抱着儿子是立在东街口朝北的,等来等去没有等着一个人,却来了一头猪,二婶就说:“我娃的干爹咋是个瞎猪?”但还是按了儿子的头在地上给猪磕了一下,算是认了。这五儿子就起了个名字叫瞎猪,叫着叫着,嫌猪字不好,就叫了瞎瞎,瞎瞎的身体从此健壮,给啥吃啥,吃啥不再生病。夏天智当下抱了牡丹就立在土地神庙前,面朝了东,众人就眼巴巴地看东边能来个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