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整个夏日,透着一股发馊的热,七月下旬走在路上仍不可避免被强烈的赤膊欲望所填满,正午太阳下晒一个小时,脸红发烫算是轻症,头昏脑涨更属寻常,让人迫切想要逃离这座城市,去一个会冷的地方。
于是,舒意在考量了三个星期后,还是同意参加几个校友组织的一场从北京前往俄罗斯的K3次6天5晚的列车冒险之旅。
早上6点多,火车站已经挤满了人。
舒杨和殷照年来送她,车停在路边。殷照年含烟望着远处的绿化带,玻璃门前形形色色的男女在穿行,这是一个容易产生荷尔蒙的地方。
用艺术家的口吻说,极尽肮脏与丰饶的角落,灵感取之无尽。
殷照年言笑晏晏:“现在的年轻人毕业旅行都这么大胆吗?绿皮火车,高级软卧,两包合用一个卫生间,男男女女在狭小的单人床睡上五晚,白天黑夜形影不离,这要不发生点什么谁敢相信。小意,一个人在外面当心点,要不是爸爸有事走不开,我都想陪你一块去了。”
舒杨瞪他一眼:“你跟小意瞎说什么。”
殷照年不理她,弯腰对上正在检查行李的舒意,一双桃花眼诉着说不尽的意味,又是副风流鬼的模样。
“小意知道的,不会怪爸爸,对不对?”
舒意合上清单,莞尔一笑:“爸爸还是正经点好,你这样会吓着我同学。”说完她手指一个方向。
殷照年抬头看去,两个穿着夏装短裙的女孩正朝这边走来,抬高了手臂冲舒意挥舞,自然裙摆会往上掀起一角。
远远一瞥,啧,风光无限好。
舒意轻笑一声,转头对上舒杨,用嘴型道:“你还是管管他吧,也太不收着了。”
舒杨侧过头来跟她耳语:“他就是嘴上说说,没那贼胆。放心吧,你爸几斤几两都在我手里掂着呢。”视线往下,两指夹着一张黑卡塞进她的随身书包。
舒意点头:“是,我知道,他要是孙悟空,您就是那如来佛,翻不过您的五指山。不过最近爷爷要来,您还是多看着点,省的闹出笑话。”
“嗯,你自己在外面也注意安全。不知道怎么想的,先不是说不去了?临时又要去,就为了避暑?”
舒意低下头踢路边的石子,软声撒娇:“还不是晚晚非要去,哭着求着让我跟她一起。”
“行了,你长大了,自己的事自己安排。”舒杨想了想,还是交代道,“你爷爷这趟来目的可不单纯,听说梁家的孩子要回国了,逃避不是办法,你和他终究要见面的……”
殷照年见他们说个没完,插嘴道:“我看嘉善就很好,样样都好,你别先入为主排斥人家。”
话没说完,又被舒杨瞪了眼:“你觉得梁嘉善好,还不是因为梁家送了你一组假山石群?真当我不知情?”
殷照年性感的M唇一抿,不说话了,调头迎上舒意的两个女同学。
蒋晚和舒意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姐妹,从小到大就跟连体婴儿似的没分开过,她拍着胸脯向殷照年夫妻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舒意,之后就在舒意的眼神暗示下,风风火火地将她拉进车站。
三个女孩一气儿过完安检,总算松了口气。
蒋晚说:“原来我爸妈已经够唠叨了,想尽辙儿才甩开他们,没想到你还被叔叔阿姨缠着。得亏我来得及时,不然看谁帮你。”
她一撂下行李就邀功,揪了揪舒意的发辫,这才将她上下一打量。
鹅黄色的夏裙,裙摆齐膝,便是站内冷气打到最低,举手投足间仍挥之不去皮肤表面一层薄薄的热浪。
一双手工牛皮软底鞋,衬出了脚踝的青色血管,更显得她皮肤白皙周正。
纤细小腿撑在裙摆下,好像睡莲片状的青荇,上面是鲜黄的花蕊,下面是白白的茎,上手一摸,又滑又软。
手腕箍着一条红宝石链子,脸上扫了一层淡妆,看似简简单单的搭配,在她身上就很不一样。
蒋晚知道,这是书香世家的百年陈墨和琳琅古物熏陶出的女孩,淡雅之气浑然天成,旁的谁也学不像。
蒋晚忍不住把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又拿出来感慨:“幸亏本小姐长得也不赖,不然谁乐意总跟你一起玩,你就在心里偷着乐吧,有我这样肝胆相照的铁磁,是你三生修来的福分。”
舒意作谦虚状,连连点头,又推蒋晚一下,蒋晚才想起被她们撂在一旁的女孩,挠挠头道:“哎呀我忘记给你们介绍了,不好意思,我这人就是这样,你别见怪。这是舒意,我上辈子的亲姐妹,这辈子比亲姐妹还亲的姐妹。这是我的学妹秦歌,放暑假无聊,跟我们一块出去玩玩。”
本来这趟旅程的主题是“毕业狂欢”,参与者多是同校各专业的应届毕业生。最早发帖的是工程系一位男生,从新年后开始张罗,到六月拿完毕业证,统计参与人数共五人。
后面扛不住蒋晚的软磨硬泡,加了个舒意,一个原先决定去的女孩临时跳票,于是又拉来秦歌凑数,最终组了个三男三女的小团体。
蒋晚是音乐系的,为了旅途不寂寞,还特地背来了吉他。拉了拉秦歌的箱包,没看到乐器,满是遗憾的口吻:“啊!不能跟你合奏了。”
秦歌腼腆一笑:“我学艺不精,就不拖学姐后腿了。”
蒋晚还不高兴:“我看别人的攻略,都要在火车上一起唱歌跳舞的,之前就跟你说过了,你怎么还是忘了?”
舒意看她嘴巴撅了老高,都可以挂油壶了,安慰她说:“我带了口琴。”
“又是你那老物件!音调还能调准吗?”
舒意睇她:“大小姐,咱去的不是皇家音乐厅,没有那么高的标准,您将就一下,好不好?”不知想起什么,她又轻笑,“这不是还有冯今吗?只要您表个态,我马上让他把十八组乐器给您搬上火车。”
“哎呀,好烦你,怎么又提他!”蒋晚握紧小拳头,直砸舒意胸口。
舒意连连往后退,一不小心撞上充电桩,脚一拐就往旁边倒去。她还记着裙子可能走光,拧着裙角并拢了腿。以为这一摔是跑不掉了,忽然一个男人从旁经过,撞上她的肩膀。
她肩膀顺势一转,被这一撞带起的势头,重新回到了原位。脚后跟抵着充电桩,不偏不倚,站得稳当,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蒋晚这才拨开秦歌的手,跳到她旁边,指着那人的背影道:“什么人啊!撞了人也不道歉,小意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舒意还虚惊未定。
“我刚才看到他好像跟你说话了,说什么了?”
舒意耳颊滚烫,低声告诉蒋晚:“他说当心点,小姐。”
“什么?”蒋晚一听顿时跳脚,撸起袖子就往前冲,“耍流氓耍到火车站来了?真当姑奶奶我好欺负呀。”
真不怪她激愤,从小到大耍尽滑头吃舒意豆腐的臭男人还少吗?这么大的过道,走哪不好,偏偏走到舒意旁边去,说不是故意的,谁相信?
看见漂亮姑娘就想上去撞一撞,敢情这是碰瓷的新花招?
“你等着,我去找他算账。”
蒋晚眼看那人大步流星穿进了人潮,踮起脚大喊一声,“喂,那个穿白衬衫的,你喊谁小姐呢?你才是小姐,真没礼貌!”
察觉到旁边有人驻足围观,舒意忙来拉她:“好啦,别喊了,已经走远了。”
快到进站时间,舒意好生劝慰了一番,才拦住蒋晚。因她一声高喊,男人似乎停了一瞬,舒意也在这短暂的停留中勉强看清了他的背影。
身高腿长,自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本事,熙熙攘攘,人山人海,更是比绿叶还尽职的陪衬,将他的形象拔高得山高海远。白衬衫掖在裤腰,一角露在外面,三分凌乱,七分散漫。搭上黑裤,简单干净,又让人易生好感。
刚才惊鸿一瞥,只看清了他袖扣的模样,锈金色,牡丹花,细节繁复而精致,比殷照年一屉的古董袖扣看着还有年代份量。
舒意不禁抬手,揉了下被撞到的肩膀,上面似乎还有一点残余花香的温热。
蒋晚还没消气,拉着秦歌问:“你看清那人的模样了吗?”
秦歌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怎么会没看清呢,你刚才不是对着他的方向吗?”
她也纳闷呢,跟舒意正闹着玩,忽然秦歌拽了她一下,以至于她什么都没看清,一转头舒意就被撞了。她忙着上前察看,一时忘了追上去。
照理说秦歌对着舒意,应该看到的。
蒋晚叹气:“算了,姑奶奶我赶时间不跟他计较,要是放在平时,我非追上去找他论个明白。他不知道吗?这年头不能随便称呼年轻女孩’小姐’,会让人误会的!”
舒意知道她是替自己打抱不平,这暴脾气一起,谁也压不下来,就等着冯今来灭火了。
正想着,冯今和几个男孩们也进站了,远远地冲她挥手臂,一张国字脸笑得正义凛然。
看到她们,冯今抱着个小提琴箱子,一马当先冲过来,冲舒意打个招呼,便凑到鼓着腮帮子的蒋晚面前,细心询问姑奶奶为什么生气了。
后面两个男生一拽一拉慢半拍追过来,一个自称是发起人,名叫贺秋冬,秋收冬藏的秋冬。
一个眉眼倨傲,不肯开口,贺秋冬便替他介绍,名叫江远骐,是他的舍友,两人都是工科系的男生。
蒋晚看了一眼,中肯地评价道:“贺秋冬的名字,应该去文科系。”
贺秋冬挠挠头:“我出生的时候正处秋冬交际,正好姓贺,家里人就说干脆庆贺这季节吧,不过我语文很差,去了文科系可能毕不了业。”
她又评价江远骐:“江远骐的脸,应该去体育系。”
舒意知道潜台词,没忍住笑了一下。江远骐不太高兴,指着自己的脸问:“我的脸怎么就适合体育系了?”
蒋晚说:“就您绷着脸的样子,百米冲刺时风都吹不垮,不去体育系可惜了,说不定还能当广告招牌。”
好了,两人的梁子就此结下。
到点之后,他们开始排队检票进站。蒋晚掐着手表算时间,越靠近站台越激动,攥着车票本说:“这还是我一次乘国际专列呢,也不知道火车里面怎么样。绿皮火车,是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炭黑旧式火车头?车壁到处斑驳掉漆?”
“不是的,K3一直在提速,绿皮也很新,内饰很漂亮,不过你要做好准备,火车上不可以洗澡。”
“什么?不洗澡怎么办?这个天要臭死的呀!”
舒意就知道她空有一腔热情,完全没有做过攻略,之后的六天五晚还不知道要折腾出多少幺蛾子,同她说自己带了小盆,到时候可以接点水在洗手间简单整理,又叮嘱她不准随便发脾气,不然以后不跟她一块出来玩。
蒋晚还是觉得勉强,临到站前忽然退缩起来,被冯今大手一推,直接拱了进去。
穿过玻璃门,看到已经停在面前的国际专列K3后,她的注意力立刻就被锃亮的漆面吸引了,拖着箱子招呼舒意往前跑,抢占发车时间去拍照。
大多数旅客都在对着绿皮车壁上“北京——乌兰巴托——莫斯科”的水牌留影,黄色的车线上方,是正红色国徽。
贺秋冬虽然是个男生,却意外讲究仪式感,让他们把行李放到一旁,三个女孩站在前面,三个男孩站在后面,排列好队伍后左右望望,顺势往面前经过的一个男人手里塞了相机,眉开眼笑道:“可以请您帮我们照张相吗?”
夏日的清晨,天光洞彻明亮。
因为是国际专列,要过蒙古境,进入俄罗斯,旅客囊括各国人,蒙古、法国、澳大利亚、俄国人都有,头发的颜色各不相同。
就这么定格的瞬间,舒意看到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相继穿行在复古的光影中,朝霞的晕黄洒落两旁铁轨,被敞开的月台衬出粼粼闪动的光斑。
而那个被塞了相机一脸无奈的男人,正挽起袖口,将牡丹花的金纽扣折进小臂,举起相机挡住一双眼睛,恬淡地张口道:“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