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境内有免费的午、晚餐券,上面写着中文、英文和俄文,有时间限制。蒋晚本来还因为没能去餐车吃饭而感到遗憾,在看到冯今打包回来的午饭后,顿时打消了兴趣。
听冯今说,在餐车还看到两三个列车员在等待,一看就是新来的,老油条们都自己做饭。在列车员的休息室,座椅下基本都会准备一两只小锅,备上些新鲜蔬菜和米。
蒋晚挑食,看着打包盒子里搅成一团的饭菜,随便拨了两下就放下了。舒意劝她多少吃点,否则后半程蒙古餐、俄餐的口味更无法适应。几天没有米下肚的话,经过西伯利亚平原寒气入侵,一热一冷肯定免不了生病。
蒋晚被她一吓,勉强吃了一小半,冯今当惯了蒋姑奶奶的骑士,没脸没皮地哄着她。
贺秋冬同江远骐在旁边打眉眼官司,一个瞄着秦歌,满眼都是赞许。
同样都是女孩子,怎么人家就一点也不娇气?也是被临时抓来顶包的,俄罗斯签证没办好,还反过来安慰他;从上车到现在一句抱怨也没有,连话都没怎么说,文静腼腆,多好。
另一个略显几分不耐,上下打量一圈,率先退出拥挤的包间,倚在走廊上吹风。
走道里有一排包着蓝套的简易座椅,隔着两个包间,有穿着白裙子的俄罗斯女孩靠窗看书,轻薄的纱帘凭风而动,拂到她的面颊上,撩动她金色的长发。
她抬起脸,湛蓝的眼瞳被阳光映照得流光闪烁,颧骨两侧数颗雀斑也跟着细碎的光明亮起来。察觉到江远骐的注视,她歪头一笑,可爱得像只小麻雀。
江远骐忽而有点羞涩,将头转过来,视线徐徐落定在车厢另一道身影上。
大概疼痛还没过去,她一直躺着,紧闭的双眼睫毛微微颤抖,嘴角缓慢地过渡着气息,显然是不想让人发现她正在度过怎样的煎熬。从早上到现在除了水,一点东西没有下肚。
他拍拍贺秋冬的肩:“我去上个洗手间。”
蒋晚见他走远了,鼻尖哼哼:“拽什么呀?一直绷着张脸,给谁看呢。”
“你别这么说,远骐虽然嘴巴有点毒,但是人很好。”
“他眼睛就差长头顶上了,人很好?反正我是没看出来。”蒋晚翻了个白眼,“一副生人不近的样子,参加什么同学游啊。”
“是我,我拉他来的。”贺秋冬小声说,“他本来不感兴趣,我骗他说陈列厅的组画作者也来,他才同意。”
“陈列厅?不会过咱们学校章园毕业展的艺术作品陈列厅吧?”
“对呀!”
冯今迅速地与蒋晚交换了个眼神:“该不会是西江往事那组图吧?”
“你也知道啊?很火对不对!今年最优秀的毕业作品。远骐好像特别喜欢那组图,我们去参观的时候他一直不肯离开。可惜作者匿名,不然学校就这么大,总能够找到她。”
“找什么呀,作者不就是……”
冯今还没说完,就听见蒋晚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连忙低下头询问她怎么了。被蒋晚狠狠瞪了一眼,才意识到刚才差点说漏嘴。
蒋晚强行把话题揭过:“那你骗了他,他没找你算账?”
“作者匿名,我就算胡编乱造也不能真给他造出个人来。远骐早猜到了,估计怕我一个人孤单,才勉为其难一道来的。”
贺秋冬说,其他两个室友也很感兴趣,但这一程太长了,光来回票价就达上万,不是每个学生都消费得起。
就说他好了,攒了好几个学期的奖学金,才等到这一趟冒险之旅。
蒋晚被说得羞愧,捂着脸冲冯今撒娇:“奖学金长什么样儿?”
冯今也羞愧:“咱努努力,学业上不能拔尖,至少其他地方别太落后了。”
贺秋冬看不懂眼前的男女关系,忍了好半天还是问道:“你们在谈恋爱吗?”
蒋晚立刻回道:“你看看我的眼睛,告诉我,我是瞎子吗?”
冯今、贺秋冬:……
过了一会儿,江远骐捧着一只铝制小碗回来,里面盛满热乎乎的粥,表面还冒着泡,碗角搁着一撮小菜,黄澄澄的酱萝卜间还点缀着一片辣椒红。
他把粥往小桌板一放,转身回到自己的包间。
蒋晚平时最讨厌喝粥,被旅途中粗糙的饭菜一折腾,倒不挑剔了,看粥还冒着热气,也想偷尝一口,但看舒意还皱着眉头,只好忍痛从包里翻出小勺来,先喂她吃了。
人走得差不多之后,她低声问:“你听见贺秋冬的话了吗?这个江远骐好像是因为你来的。看着冷冰冰,倒还挺细心,怎么对你这么上心?该不会是知道……”
舒意冲她摇摇头:“老师答应我匿名发表,不会告诉别人的。”
“你呀,明明有那么好的天赋,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藏着掖着。换做是我,早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了,看我家那些叔伯阿姨还怎么笑话我。妈妈是名扬中外的画家,祖上三代都是至清至明的艺术家,爸爸是古董收藏家,有这样的身家背景做底,你究竟在怕什么?怕给舒姨丢人吗?可我觉得你画得一点不差呀,老师不也替你惋惜吗?”
有一回她去找舒意,正好碰见她的老师。章园里赫赫有名的老艺术家,上了岁数头发花白,还拄着拐杖,就那么杵在十二月寒风呼啸的艺术楼门口,苦口婆心地和她倒吐经年遗憾,声称舒意在作画上回避的态度,是他生平最难以攀越的一座险山。
那种痛失弟子,晚年含恨的心情,可谓闻者伤心。可不管她怎么劝说,一向温和好说话的舒意就是不肯松口。
有时候回想起来,她难免会觉得她心狠。
“晚晚。”舒意见她一起头又要说上半天,浅浅一笑,“粥快凉了。”
你看,又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这种软绵绵的态度,真是太让人抓心挠肺了!蒋晚愤恨地瞪她一眼,勺子搅得碗叮叮当当。
喂舒意吃了七八后,蒋晚把碗往小桌板上一撂,抚着发酸的手腕说:“也就伺候你,我还算有点耐心。以后我要瘫在床上,你也得这么伺候我。”
刚说完,旁边秦歌就把碗接过去:“帮不上什么忙,这碗我去还吧。”
“不用麻……”
舒意还没说完,秦歌已经转出去了。蒋晚让她不要起来,跟着靠到门边往外看,只见秦歌在旁边包厢停了下来,甜软的声音缓缓道:“江同学,这碗是同哪个列车员借的啊?我洗一洗还给人家。如果方便的话,你能不能带我去一下。”
江远骐停顿了一会儿,说:“好。”
贺秋冬再次感慨:“多善良的姑娘呀……”
这一路还在国内,途径张家口后,火车穿过锡林郭勒草原,驶向边境,天空开始变得广阔而深远,原野的绿呈现出一种昂扬的生命力。
任何一个时刻将镜头对向窗外的风景,都会被那种晴天下漫山遍野的绿意所征服。
蒋晚下午陆续把各节车厢跑了个遍,回来时舒意经过一场酣畅淋漓的大睡,已经彻底缓了过来。三个女孩趴在窗栏上看落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你知道吗?白衬衫,就是给我们拍照的男人,他就在隔壁的高包。我下午经过的时候看到他和列车员聊天,两人好像很熟悉的样子。刚才我又经过,没忍住好奇问了列车员,他告诉我那个男人每年都会乘坐这趟火车两次,一次春天,一次秋天。”
蒋晚说得眉飞色舞,眼神间完全藏不住一个年轻女孩对英俊男人的向往,更何况这个男人的眼眸里还诉说着无尽的缠绵。
“听起来是不是很有故事?为什么一年两次呢?是去俄罗斯见什么人吗?这才八月,还没到秋天,他怎么提前来了?”
这种时间上的巧合,让她萌生了一种如梦似幻的期待,年轻女孩大方地称之为缘分。老年人常说有缘分,会被年轻人以老套、古板指摘。可年轻人说来,却另有一种恰如其分的长情。
舒意心里头有点慌,试图打住她的话头。蒋晚却彻底沉浸于眼前的苍野落霞,坠落半边天的醉红,烧灼了女孩的心。
“对了,我还听列车员说他姓祝,祝英台的祝,名叫七禅。他说这一路上,不知多少女孩曾在他的门前日日夜夜地徘徊,比这六天五晚的一程还要长久。”
“祝七禅,真好听的名字。”蒋晚闭上眼睛,轻声道。
舒意吹了风,背过身去,双手绞在腰后,抵着震颤的车壁,脚底忽生出一阵虚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