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听说你从街上捡回个乞丐,在哪呢?”
忍冬园里青藤节节高,冠树茂密,盎然绿意中一颗乌黑的脑袋探出去,甬道上卵石沁凉,泛着雨后的湿润,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谢意揶揄道:“这个晚晚,每次都这样,女孩子嗓门大如洪钟,也不怕嫁不出去。”
丫鬟掩嘴轻笑:“二小姐生性活泼。”
“还是筱雅嘴甜,不像阿姐,总要教训人!”
说话间一个着红黑交间襦裙,看似二八年华的女孩提着衣摆,大袖翩翩,逶迤踏过草涧,奔着甬道尽头的忍冬草圃,飞快地跑过来。
“我听说那乞丐洗净了脸,生得很是不俗,颇有子高之美,姐姐快让我瞧瞧!”谢晚抚着喘息的胸口,扒开一丛忍冬往里看,“在哪呢?”
谢意不理会她,继续修剪旁支的残叶。筱雅无声冲谢晚指了个方向,谢晚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绕到忍冬花丛的后方,猫着脑袋往前看。
丛丛绿意间一修竹般的少年敛着眼眸,一身白袖,束高髻,以手触碰枝叶,指峰如刀,一掐一个精准。
他不用剪刀,不用眼看,修得却比姐姐还要好看!
谢晚本打算拍他的肩膀吓一吓他,此刻却忽然郝然,捂着脸跑回谢意身旁,小声道:“姐姐,他长得真好看,你打算把他留在园子里打理花草吗?”
谢意瞅妹妹一眼:“怎么?嫌屈才了?”
“才不是,只是觉得这花园太大了,确实需要再招些新的园丁。”
谢晚说完,抿着樱红的小嘴踮起脚尖往树丛里看,那少年还是原先的模样,看也不看她们一眼。谢晚撅起小嘴,摘下一朵花蕊朝少年扔去。
“喂,你叫什么?”
少年顿了顿,没有出声。
“诶,怎么还不理人?”
谢意眼见妹妹又要折一朵花蕊扔过去,忙拦住她:“可别再欺负我的……花了,也别再欺负我的人。”
她放下剪刀,拉着谢晚到一旁的竹亭里喝茶,“他没有名字,只说在家里行七。如果不介意的话,以后就叫你七禅,可好?”
她几天前的夜里将他捡回来,他衣衫褴褛,晕倒在马车前。怀情入夜月,含笑出朝云,秋天的夜,酝着桂香,酿着酒意。他伶仃一笑,颇有几分侠情写意。
正合她汲汲无法参透的禅性。
“七禅,挺不错的名字,姐姐还是头一回给人赐名呢。”
谢意见那少年没有拒绝,收回视线,同妹妹说话:“袁家有意同我们结亲,已经找了媒人,不日就要上门。我要问问你的意思,到底喜不喜欢二公子袁今?”
“那个呆子!我怎么会喜欢他?”
“你不喜欢他,日日同他一起赛马打球?”
“我……反正我不想嫁给那个木头!”
谢晚自知理亏,灌下一杯热茶,拂了拂午日的微风,小手指勾着头发绕来绕去,就是不肯服软。
谢意看不懂妹妹的心思,再三追问无果,叫来她身边的丫鬟问话。
凛冬服了服身子说:“二小姐恐怕还没开窍,就是碰着了有意思的人,在一道玩,也不是只跟袁二公子赛马,有时还参与诗会,游湖竟乐,明天还要参加晋王府主办的春日宴。”
谢意问:“都有谁一道去?”
“袁府的公子今日打发小厮来传信,明晚会接二小姐同去。二小姐给交好的几家小姐也去了信,还请了表小姐王歌。”
这个表小姐,说是“表”的关系,其实隔了很多层,是大夫人的远亲。无依无靠投到谢家,被谢家收留,暂时安置在别苑。
谢家门第深阔,关系冗杂。谢家家主谢融位列三公,任太子太傅,家学渊源深厚,属当世名门,可惜时至今日尚无一子,后继难望。
谢意在家里行九,谢晚与她一母同胞,行十,上头还有八个姐姐,幼年夭折三,出嫁五。也就是说现如今留在家中年岁正好的,只有她们两人。剩余一个幺妹才刚咿呀学语,恐怕等不到这乱世变天,为己而谋的一天了。
谢意又问:“晚晚什么时候开始同表小姐走动了?”
凛冬答:“有一段时日了,二小姐常往外跑,偶尔会遇到表小姐。都是谢家的小姐,在外人面前难免要亲近相帮,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依你看,这个表小姐怎么样?”
凛冬低头,诺诺道:“表小姐柔弱,引人怜爱,袁家公子以及同二小姐走动的小姐们都颇为照顾她,这次晋王府还特地言明,请表小姐同往。”
谢意点点头。
凛冬退出章园,穿过九曲回廊和草圃,回到二小姐谢晚所在的明园,正好与表小姐迎面相遇。
行礼之后,王歌问她:“你去了哪里?晚晚到处找不到你。”
“回禀表小姐,奴婢去厨房为二小姐准备汤食了。”
王歌看向她手中的两层竹屉食盒,带着一丝指责的口吻道:“那你快回去吧,晚晚可急死了,以后不管去哪里,都要先同她知会一声。不能因为晚晚从不苛待下人,你们就不把她当主子,这要让家主知道了,看你怎么办。”
凛冬弯腰:“奴婢不敢。”
王歌颔首,示意她起身,凛冬托辞二小姐还在等她,拎着食盒匆匆而去。见她消失在暮色中,王歌方才攥着手帕,狠狠地抓了把丫鬟的手臂。
“这个凛冬,分明就是刚从谢意那里回来,又去当耳报神!有她在,我根本没办法同谢晚说话,偏谢晚那个蠢货还格外信赖她,走到哪都要带上她!”
丫鬟吃痛,强忍着倒吸一口凉气:“小、小姐,您别着急,只要获得二小姐的信任,就不怕不能离间她们姐妹。”
“也是。”
王歌松开丫鬟的手,揭开帕子擦嘴角,掩饰着完全与“柔弱”格格不入的狞笑,“有什么比亲姐妹互相残杀,同室操戈更有趣的呢?我倒要看看,清高的谢意要如何于危墙下自保,还保住整个谢家。”
王歌往前走了几步,见丫鬟落后,皱了皱眉头,“还不快跟上来?我要你替我办一件事,成了跑不了你的好处,但若不成……”
丫鬟扯下袖子盖住伤口,忙上前来,颤颤巍巍地表以忠心。王歌俯下身,在她耳畔轻声道:“谢意带回来养在花园的那个少年,明天你把他骗到二小姐的马车上。”
……
漫漫长夜,数次转醒。好像睡了有十几个小时,可轮毂的转动的次数告诉他,最多两个小时。
祝秋宴盘膝坐在桌板上,拉开窗户,面向黎明前的夜。
盛夏,日出时间提早,前后相隔兴许只有二十分钟,蒙古戈壁的天与地就从静谧的蓝,逐渐演变成成片白云交叠的绯红,壮阔苍凉的意境被带到眼前,容易让人陷入悲剧的过往。
他始终难以忘怀那一幕,忍冬花丛里钻来钻去、不怕污泥沾染素白襦裙的小姐,含香而望,则为他取名七禅。
那是西江王朝最负盛名的小姐,他想尽办法才倒在她车驾前,而她亦不负所望地带回了他,此后数百年,千千万万夜。
今日被火车上一位小姐的眼睛一看,竟然又做起久违的噩梦,想来既觉可笑,又觉荒唐。
怎么会呢?那双眼睛莫非有窥探过去的本事?
刘阳自宿醉中睁开迷蒙的双眼,看见一道黑影盘踞窗前,肩膀宽阔,挡去了半边天光,落到他视线中只余一道道起伏的山峦,竟不比男人的身躯伟岸与阴暗。
他有时像一脉香,有时似一坛酒,有时若千面戏子,有时又好比一条奔腾不息的河。
刘阳常常觉得,他就是西江那条大河。
他忽然打了个酒嗝,问道:“你还记得十五年前在大河救起的那个女孩吗?”
祝秋宴点点头。
“真稀奇,掉到西江大河居然还能活,那里面到处都是大鲶鱼,食人鱼,小鳄和蜥蜴,瞧着她的样子怎么也顺河流了一夜,被你救起来的时候还能手摇铃铛,冲着我笑。”
刘阳每每想起那一幕都要咋舌,后来那个女孩被一个年轻女人带走了,这些年来除了身体落下病根,定期问他们买药以外,倒是没再见过她了。
“你这次不是要去送药?回北京时一道去看看吧,也不知道那丫头长成什么样了。”
祝秋宴照旧凝视着苍野,不知有没有听清,刘阳不管他,自说自话一阵,翻开药包一看,“咦,怎么少了一包药?!”
祝秋宴觉得吵,掏了掏耳朵,转身道:“送人了。”
“炼了多少花草才制成的药,一包几百块,你就随便送人了?”刘阳左右看看,抓起一只酒瓶朝他扔去。
祝秋宴目不斜视,单手接住,随便往床下一塞。里面的酒瓶有方有圆,叮叮当当早摞起了高楼。他见怪不怪,去拉移门。
“这么早你去哪儿?”
祝秋宴揉揉眼,清了清嗓子:“讨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