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王朝文康三十三年,太子发配宗人府,太傅谢融因不教之罪自戕于家中,帝感怀其时任数年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亦有苦劳,赦家小九族,留其生前家财。
谢家大小姐——谢意,于谢融丧期遭人毒害,血崩于灵前,被族亲拘于乡下养病三月,家权尽归二小姐谢晚之手。
那位小姐流着满身的血被奴仆拖到堂前的一幕,生生世世地烙印在了七禅的心间。
每一个难以入睡的夜里,他总会想起那洗不掉的拖痕下少女殷红的血,鲜艳浓烈,不甘地在黑檀木棺椁上留下她的抓痕。
她拼命地哭喊,痛到声音嘶哑,仍高昂着头颅列举数条谢家待她不公的罪宗,可那些叔伯族长沉着一张张木板雕刻的脸,扯着白幡摇旗呐喊,势要将她一举歼灭。
她不止是谢家的小姐,更是斐然文采远胜世间诸多男儿的传奇谢九,她有氏族之风,善辨浊清,博学洽闻,少有奇节。若是男儿,若非谢融重子愚昧,谢氏一族荒唐无知,她本该成就谢家为名门第一望族。
可他们仅以丧期不得见血之由,就将她发配了去,连同她多年的经营一道连根拔起。
她哪里知道为了延迟小日子到来所服用的虎狼之药,会造成今日的局面?
她气息奄奄被抬到青毡马车时,可曾想到,当日妹妹谢晚亲手缝制的护膝,才是毒害她的根本?
她早晚会知道的,可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谢意闭着眼睛,睫毛不住地颤抖,身下的血还在流,蔓延至脚踝,染红足面。她的指甲嵌入掌心,所有来自生理的疼痛都在叫她清醒,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攥紧凛冬和筱雅的手。
这是她唯一信任的两个大丫头,可时至今日她不得不迟疑了。马车就要离开,已经没有时间了,可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吗?不!
她忽然高声喊停,望着两个丫头道:“七禅呢?让他来见我,见我!好不好?”
凛冬从没见过谢意这番模样,这一问竟还带了丝恳求的口吻,她哭得喘不过气来,推了筱雅一把,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凛冬一个怔忪,止住了哭泣。
谢意已经快要昏迷过去,交给谁她都不放心,她忽然抬起手重重地扇了筱雅一个耳光!“把七禅带过来!她是小姐的人,这个时候倒去了哪里?”
“我、我怎么知道!”筱雅被打得震住了。
“现在,你立刻去找他,他肯来也就罢了,如果不肯来,绑也要绑过来,听懂了吗?”
筱雅哭丧着脸:“他怎么可能听我的话?”
谁现在还会听她们的话?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小姐被送去乡下,不可能再回来了!
“你闭嘴,按我说的去做。”凛冬压低了声音,低吼道,“记住,你和我都是小姐的人,他也是,如果没有小姐,她早就死了!筱雅,小姐还能不能回来就看你了。”
“我……”
筱雅没了主张,浑浑噩噩地爬起来,刚到出去,被谢意拉住。谢意冲她摇摇头,反手把凛冬往外一推:“你去吧,去了就不要回来,晚晚需要你。”
凛冬拿着帕子,颤抖地给她止血,声音却是决绝:“二小姐不再需要凛冬了。”
“她需要你。”谢意竭力支起上身,附在凛冬耳畔,“我也需要你。”
凛冬动作一僵,明白了谢意的意思。
后来,谢意没有等到七禅,也没有等到凛冬。她只是拍了拍筱雅的手,同她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如果他们来了,你一定叫醒我,嗯?”
筱雅点点头,谢意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在乡下潮湿阴暗的屋子里。深秋的夜,雨打在茅草的屋顶,檐瓦滴滴答答,浑身透着冰凉。
今夜没有月色。
谢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去,也不去想到底是谁出卖了她,她只是难过,离开前没能再见七禅一面。
那个少年,曾赴死一般来到她身边,她多么想再同他说一句话,再尝一尝人间的温暖。
……
祝秋宴坐在窗边,有风在吹。
刘阳不知道他有没有醒酒,过去他每一次喝醉都要沉睡好几天,可这次却只睡了一觉,接近凌晨的夜,又是那样的姿态坐在那样一成不变的位置。
听见他在梦中呓语,哪怕早已知道答案,刘阳还是问:“你去见她了吗?”
祝秋宴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我不想去的,打败她本就是我来谢府的目的。我知道她很无辜,也非常绝秀,她的千秋园和书斋是我此生每一次经过都会驻足停留的地方,那里装满了她的美丽,我常常惋惜并且留恋,可我终究与她立场相对。她最大的错是生作谢融的女儿,谢融最大的错是站在太子那边,而我最大的错呢?是到底不忍心去见了她一面。她睡着了,本应该安静的,身体却痛得抽搐。我想不清楚怎么会对她用虎狼之药,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痛恨自己身上的枷锁,厌弃当今的时局,憎恶当初佯装凄惨倒在她车驾前的我。王朝泱泱,生逢乱世,祝秋宴一身谋略,不想最后却用到一位小姐身上,我赢了吗?”
正是猜到她会用药延迟小日子的到来,于是在护膝里添加了与之相冲的药草。单独使用不会有问题,恰恰那些天突然起风,夜里寒冷,她值夜刚好用上。
放眼望去,偌大谢府,唯有妹妹——谢晚的东西,她不会怀疑。
“可你还是留了她一条命。”刘阳问,“护膝里的药草是谁放的?谢晚还是凛冬?或是另外一个丫头,筱雅?”
“还重要吗?”
他赢了,也是输。
刘阳听他提起往事没有特别起伏的情绪,料定他是彻底醒酒了,这才把下午发生的事告诉他。
“马上入境俄罗斯,恐怕今晚谁也别想走了,所有人都要进行审查。死个人的事或大或小,听说对方有点来头,不知要在这里耽误多久。西江那边还等着虎耳草的药剂,要不我留下,你先行一步离开吧?”
祝秋宴骤然回过身来:“死的是不是蒙古商人?”
他还记得那晚小姐同接头人说的话,什么秘密名单,继承人,隔得远没大看清照片上的人,只记他是一名俄罗斯国籍的蒙古人。
刘阳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国际专列从大劫案之后改革至今,虽也出现不少偷鸡摸狗的行当,但何曾死过人?”
祝秋宴扒掉身上的睡衣,一边说一边撞开洗手间的门,从柜子里捞出件衬衫,“今夜边检你看着点。”
“我一个鬼,还要管那些吃糟糠饭的人类死活吗?”
刘阳看他的样子像是要管这件事,跟上去挡住门。
昏黄的柔光里,男人对镜□□着上身,露出精瘦的后背,一条条伤疤交叉横布,像是连绵起伏的山岭。
刘阳气性一缓,紧绷的弦松弛下来。
俄罗斯边检本就比蒙古要严很多,现在是一个俄罗斯籍的人死在火车上,不管什么原因,行李搜查,身份核验,密集审讯都是逃不掉的。
以他的经验来看,这趟火车势必止步于此。大使馆的人最快也要天明才能到达,这段时间稳住人心,让国人不参与暴动是首当其冲的。
他虽然是个鬼,但也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华鬼,总不能在这种时候袖手旁观。寻常喝得五迷三道,关键时刻倒清醒了!
刘阳自己想想也是懊恼不已,可也没有旁的办法,否则被牵扯入局,谁都甭想松快地离开。
“行,我看着他们,谁要冒尖出头我上去就是一脚!可那位小姐你就不要再招惹她了吧?难道你没发现她已经对你情根深种了吗?你喝醉的时候,她深情款款地望着你的眼睛,几乎流泪了!”
祝秋宴衬衫纽扣扣到一半,停了下来:“她看我的眼睛了?”
“何止看你眼睛,你全身上下都看了,恋恋不舍地在门前徘徊,好几次我都于心不忍!你说你造的什么孽!”
年轻的小姐,生命力更加顽强确实没错。
她们的善良与感谢诚然能为他的花园灌溉更为滋润的养分,带来更为长久的芬芳,诚然K3列车的这株缅栀子回到西江,会在花园里开上百日千日之久,诚然今年的缅栀子,去年的樱草花,前年的水晶兰,迄今为止数百种与他们活了一样岁数的名花能为千秋园的重建添上一笔,可所谓的“春色满园,花红百日”真的能够修复如昨吗?
即便能,山河如何往复?故人如何依旧?
为了再见谢意,他所有所有荒唐的行为,时至今日还不够多吗?
为了成全自己的一厢情愿,还要伤害更多的小姐吗?
“七禅,你醒醒吧,普天之下只有你相信那句箴言。谢意已经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祝秋宴恍若未觉,将袖子挽起,露出修长的手腕。刘阳这才发现,他的牡丹袖扣已经不见了。
想必,想必又送人了吧?
他总是这样,一面亏欠,一面偿还。那些如舒意一般于光阴的夹缝不幸遇见他的小姐们,在他离开后的日日夜夜,是缅怀他多一点还是憎恶他多一点呢?
刘阳无力去探索那个答案了,他见过太多凄美的爱情,最终都惨淡收场。
“西江的千秋园,除了名字与谢府的花园一样,再无相同之处。它是我们几百年的努力,融汇了我们一点一滴的心血,它有厚重的历史,绵长的生命,伟大的使命。它见证了我们活着的漫长过程,可以是任何一个亡灵的葬身墓园,也可以是任何一束花的盛放王国,但它绝不是换取你与谢意再见的筹码。七禅,虎耳草的土壤和药剂必须如期送回西江!那些渣滓倘若进入千秋园一步,我与你祝七禅的情义就到此为止。”
祝秋宴侧目,在刘阳放完狠话的一刻定定看向他。
刘阳知道,他从来都不是外人看到的样子,从过去到现在,祝秋宴,祝七禅,一直活在阴谋与谎言里。
无人可以窥探他真实的灵魂。
相伴日久如刘阳,依旧不能。
刘阳深吸一口气,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微微紧涩:“我说的话,你听懂了?”
祝秋宴掬起冷水洗了把脸,镜面下一脸如神如魔。
“她在哪里?”他只是这样问。
刘阳大声道:“她是谁?”
“刘阳……”
“祝七禅!当初,当初为什么要救我?是因为从我身上看到了你自己的影子吗?那么可怜的一把硬骨头,和当初倒在谢意车驾前的你那么像,嗯?可你是演的,你在演戏,而我是真的,真实的濒死之人!我差点就能离开这没有尽头的人世,差点就能死掉了,而你却救了我!”
祝秋宴闭上眼,只听到手表机械的转动声,嚓嚓嚓,离边境越来越近了。
他再次问:“她在哪?”
刘阳脚底一软,瘫坐在地。
“不知道,她的同伴来这里找过你,说她不见了。这辆火车你比任何人都熟悉,应该知道她在哪里。”刘阳补充道,“哦对,是上回在门口偷听的女孩。”
祝秋宴喃喃:“是她?”
虽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他在火车站看过她和小姐亲密无间的样子,她们应当是很好的朋友。
刘阳惊诧:“你知道是谁?那天夜里你就知道了?”
祝秋宴不说话,算是默认。
也对,他刘阳都能听到的动静、看到的身影,祝秋宴只会比他听得更仔细,看得更远。
“那你怎么不告诉那位小姐?”
祝秋宴想,这个世上的人心可以光靠看和听呢?小姐的朋友,应该由她自己去判断真诚与虚伪,是否值得相交。
刘阳转念一想,却是笑了。
他想多了,祝秋宴只是诱惑年轻漂亮的小姐,为他倾注善良与爱意,其他的杂事他一概不管。眼看祝秋宴走到门边,他忽然哑声道:“七禅,不要再走下去了。你明明知道谢意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你的心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再这样下去那位小姐会被压垮的。”
他们是活在世上的鬼,经营着一座庞大的花园,那里名花万千,满园芬芳。
那些花靠他们一路行善积攒的养分存活,比世间任何花卉的生命力都要顽强,那里没有四季温寒之分,没有高岭平原之差,只要是种子,就可以在那里开出艳丽的骨朵。
千秋园是西江乃至全球最神秘的伊甸园。
可是有谁知道呢?那下面葬的究竟是什么。
“七禅,不要再……”
祝秋宴顿了一下,终究还是拉开门。
“你不懂。”
他说,“至少那位小姐身边,哪怕是地狱,我也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