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秋宴与舒意回来时,在巷口碰到武装完毕的边检。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们的额发,看样子已经等了有一会儿。
意识到捧着海口大碗在小店门口喝热汤的情形早就被人尽收眼底,舒意轻咳一声,飞快地瞅了眼祝秋宴。
祝秋宴脸皮厚如城墙,掏着空空如也的口袋道:“哎呀没钱了,不然也请大家喝碗热汤暖暖身子了。”
边检对他很客气,不止婉言相谢全了他的颜面,甚至还问他:“您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
舒意跟着抬头,眼神似乎也在诧异——你已经走了?
祝秋宴好整以暇地装腔道:“听到点动静又回来了,怎么了这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边检的目光在他同舒意之间打了个转:“她是?”
“哦,这位小姐也不知怎么一个人晕倒在街口,我恰好经过,就救了她。”
祝秋宴压低声音同边检道,“恐怕遇见了不好的事,先一直哭,不肯说话,我请她喝了碗牛肉汤,情绪才好转一些。你们别绷着脸了,再把她吓着,我可没钱请她喝汤了。”
“您说笑了。”
到底还是他的话有份量,边检努了努嘴,一贯僵硬的面庞竟然露出丝笑容,其余几个跟着松缓神色,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舒意悄悄地掩住嘴角。
回到平房内,祝秋宴让他们按照章程办事,因此舒意重新被领回“审讯室”。秦歌不防她去而复返,见鬼一般指着她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舒意不搭腔,一把扯过她怀里的背包,里外翻找几遍,见舒杨留给她的黑卡果然不翼而飞!她沉下脸来:“我的卡呢?”
秦歌退到旮旯,下意识想否认,却被舒意一把抓住胳膊。
“你弄疼我了。”秦歌反手拧不开,不得不面向舒意,气极败坏道,“我已经交出去了,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了。”
那是舒杨偷偷塞给她的,多半还是初始卡,没有设置密码。舒意一把甩开秦歌,冷冷道:“你就这样把卡交出去,还指望对方来救你?”
秦歌抚着阵痛的手腕道:“你不必在这里挑拨离间,我怎么做,如何打算,能不能出去,这些都且看着呢。”
“是啊。”舒意极其微弱地低笑一声。
秦歌问:“你笑什么?”
“忽然知道梦里你为什么会被白绫绞死了。”
原先听她回忆噩梦,她还同情她的遭遇,甚至觉得谢意似乎过于残暴。
粗粗看来,她最大的错事不过因谢家冷落而投敌,破坏了谢家姐妹之间的情感,可往深一想,全然不是这么简单。
她一定做了什么,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谢意才会绞死她。
秦歌听她的笑,看她眼神间流转的宽大与怜悯,浑如一个没穿衣服还故作新装的“皇帝”,跌跌撞撞,拼了命地演绎什么叫做笑话。但她仍梗着脖子:“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有人死了?我是指你的噩梦里,你没有向我提出来的那部分。”
秦歌拧起眉头:“舒意,你、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谢意,你信吗?”
秦歌忽然尖叫一声,抱头躲到墙角去,喃喃道:“求求你放过我,我不是故意的,谁叫她不听话!总想着跟你通风报信,我就、我就……”
谢意走近她,此时此刻仿佛换了一个人,软和娴静的眉眼却含着刀锋般的眼神。
“你自以为是地轻贱旁人的感情,将谢家描绘成冷冰冰的围城,里面住着行尸走肉的人。那是一个竞技场,充满无形的硝烟与杀戮,活着的人必须要以伤害为代价,在施以善意的人背后放冷箭,才能让自己得以体面,所以你杀人,不是因为对方与你作对,而是她踩碎了你的尊严。秦歌,总有一天你会因为无谓的自尊而输得一败涂地。”
这时,外间传来脚步声,门被打开。舒意及时退到一旁,武警照例检查,冷不丁一个女孩从墙角扑了过来。
他立刻掏出随身配枪,大喝道:“站住!不要动!”
秦歌好像没听见似的,嘴里胡乱说着:“不是我杀的,我不是故意的,不要来找我!我求你放过我,放过我!我有钱,我给了钱的,快放我出去,那里有个疯子!”
她一边说一边以冥顽的姿势,冲向武警。众人相继屏息,只见一个黑黢黢的枪口,对准了她。
她忽然扭头,狂奔而回,双手卡住舒意的脖子!
……
“阿姐,阿姐!”
一声惊叫将谢晚从梦中拉了回来,谢晚腾的一下坐起,凛冬忙递过去一杯水,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安抚,转而喟叹道:“二小姐又想起大小姐了?”
“嗯。”谢晚点点头,迫不及待地下床穿戴,头也不回问,“王歌呢?”
“今日府内有诗会,表小姐正在前厅忙碌。”
谢晚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又办诗会,前几天不是才办过吗?”她吩咐身旁的丫鬟,“让她来见我。”
她刚换好衣裳王歌就到了,款款笑道:“晚晚今日怎么起这么早,不再多睡会儿?”
“阿姐在家时我经常睡到日上三竿,天塌下来也不用愁,如今她不在,我得替她看着家,再整日昏睡的话就不成体统了。”
她昨晚看了半宿账簿,一颗脑袋两颗大,眼睛至此还酸痛不已,可也没有办法,如今担着镇守家宅的重任,再不济也得咬牙撑下去,直到阿姐回来的那一天。
是的,她一直坚信谢意会回来。
“起先族里不是说阿姐担心血亏冲撞爹爹的亡灵,这才避走乡间,在别处守孝。如今三个月过去了,她的身体还没养好吗?”
阿姐走的那一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她竟在屋内昏睡了过去,没赶得上同阿姐告别。
事后大夫说她连日操劳,忧思过重,劝她好生休养,因此她对灵堂上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不说,还被劝阻出门,留在家中将养。
她想着最多一两个月阿姐就能回来了,谁知盼啊盼,盼到秋收冬至,阿姐还没回来,眼看就要过年了,难不成让阿姐一人留在乡下过新春?
“你怎么不说话?”
王歌静静打量着她,陷入了深思,经她提醒才状似回神,揉着眉心说:“你瞧我,这两天忙前忙后的,脚快站不住,人都要傻了。”
谢晚说:“诗会闷得要死,不知你怎么想的,要附这等无聊的风雅。”
“当今圣上崇尚儒学,礼遇文臣,谢家虽没了当家做主的男子,但也是丈量过天顶的名门望族,总不能任由其蒙尘。我想着请各家小姐到家中来游玩作诗,时间一长,名声传了出去,说不定能让圣人重新想起谢家。”
“想起又怎么样?”谢晚顿了顿才说,“除非我阿姐在,她过去很得圣人喜爱。”
“今非昔比,过去老爷官拜一品,太子老师,圣人何尝不是给谢家脸面。”
“阿姐救驾有功,圣旨言明,那份厚待是给阿姐的,不是给谢家。”这次父亲畏罪自缢,圣人宽和谢家,很难说有没有看在阿姐的份上,“只要有阿姐在,谢家就不会蒙尘。”
说来说去还是谢意,绕进死胡同了吗?王歌攥住手心,笑意淡了几分:“也是,九姑娘盛名在外,就算办上十场诗会,恐怕也没她一个名头响亮。”
这也就是为什么晋王非要弄死谢意的原因,不能为己所用的绝才,不如毁掉。王歌转念又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
秦歌坐到她旁边,挽住她的手半是犹疑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起先不打算告诉你的,怕你再忧思过重生起病来。可是我不说,又怕……又怕将来后悔。”
“跟我阿姐有关?”
秦歌点点头:“前不久我去集市,偶然听到一个乡下郎中说,九姑娘血崩不治,恐怕命不久矣。”
“什么?那郎中究竟怎么说?他怎会知道?”
“约摸九姑娘在乡间病症难解,额外请了郎中吧,因才有所传言。不过乡野之人所说之话也不可尽信,你不要担心……”
她话还没收完,谢晚豁然起身,抽了手就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她作势往外走,王歌忙追上去:“晚晚,你去哪里?”
“我去找族长,让他们把阿姐接回来!不管那个人说的是不是实话,阿姐都离开太久了!父亲已过百日,还谈什么冲不冲撞?有本事就让女子的小日子都断绝,也甭生孩子了,否则她早该回来!”
“哎呀,瞧你说的什么孩子话。”
“倘若、倘若阿姐真的病重,我就给她找城里最好的大夫!”谢晚说到后面抽噎了起来,想是预料到什么,不敢再往下深想,眼巴巴抓着王歌的手道,“你帮帮我好不好?他们究竟把阿姐送去哪里了?”
谢家在乡下有数多农庄,一间间去找至少费时三天,她此刻被那传言笼住了,身处一片迷雾,方向迷失,满脑子都是阿姐重病的消息。
况且她也不是第一次向族长问起阿姐的下落,族长是个老狐狸,三两句话就带过去,她还得体谅他们的难处,到头来什么进展也没有。
可以想见就算她拿出谢家当家人的威严,逼迫他们交代阿姐的住处,他们也会想办法搪塞过去。
这些天她周旋其中,深入其境,才慢慢体会到人心难测。
过去姐姐主事,谢家何曾轮到那些老家伙做主?仗着德高望重,在谢家作威作福,一时问她要修祖庙的银子,一时又说重塑金身,需要法师做法,变着法的掏空谢家家底。
到如今,她能够信任的人只有王歌了。
“你别着急,让我想想。”
王歌拍拍她的手,假意回想当日的情形,“啊,我记起来了,那郎中与人谈话时,似乎提到平阳村,他会不会是从那里来的?”
谢晚忙看向凛冬,凛冬也被谢意重病的消息给吓坏了,一时主张全无,被谢晚摇了摇手臂才醒过神来,沉吟道:“平阳村在西郊,有谢家的田产和房产,只是……”
凛冬犹豫地瞥了眼王歌,虽然谢晚一直被瞒在鼓里,但她亲眼看到谢意被拖出谢家。那满身的血,俨然有人从中作梗,故意迫害谢意。
纵然那些族老没一个好东西,可这位表小姐也未必能逃脱干系。
这些天眼看谢晚一个稚嫩天真的小姑娘一步步被心思深沉的表小姐笼络,她即便怀疑也没有实证,还担着大小姐离开前让她照看家里的重任,因此步步为营,不敢轻举妄动。
好几次差点就要告诉谢晚真相,又怕惊扰了对方,坏了大小姐的布局。
王歌见她话到一半没有下文,接着问道:“只是什么?”
察觉到王歌正在试探自己,凛冬只好继续装傻:“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平阳村的管事好像很能干,大小姐曾夸奖过他。”
“那一定没错了,阿姐肯定在平阳村。”谢晚招手叫来小厮,“快备马车,我亲自去接阿姐回来。”
“二小姐……”
“晚晚……”
凛冬与王歌同时出声阻拦,彼此对看一眼,凛冬低下头去,王歌继而说道:“你不能走,你走了家里大小事务怎么办?”
“后院的琐事一日日攒着从无完结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且让他们等着,眼前我有更重要的事。”
王歌抿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也好,九姑娘看到你一定很高兴,说不定就不药而愈了。”
“说得正是。”
她虽也怪阿姐待父亲薄情,可她们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情谊深厚,轻易不可动摇。
谢晚一路疾步绕过长廊,凛冬亦步亦趋地跟着,好几次想开口都被王歌打断了。走到门口,马车已经备好,谢晚临蹬车前手一抬,从腰间解下一把钥匙,递给凛冬。
王歌发笑:“晚晚,你这是做什么?”
“我刚才想起来,元和铺这两日会有一批珠宝送过来,掌柜的先前同我打过招呼,可能要开账房。我寻常糊涂,也知道这事不能耽误,凛冬一直在我身边,同掌柜也算熟悉,这才把钥匙交给她。你千万别多想,我绝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只是她更清楚府中的大小事务罢了。”
谢晚讨饶地笑笑,给王歌递过去一个委曲求全的眼神。
王歌自来善解人意,此时也不能耍小心眼,异常大度道:“同你开玩笑的,看你,还特地同我解释。你且放心去找九姑娘吧,不必记挂家里,倘若信得过我,我也帮凛冬照看着点。”
“那就太好了,谢谢你。”
全府上下都称谢意为“大小姐”,唯独她由始至终“九姑娘”,女孩子有时灵敏起来,蛛丝马迹都值得怀疑。谢晚不是不信王歌,只依稀觉得她不太喜爱阿姐。
有敌意在前,她自当谨慎,账房钥匙交给凛冬最为稳妥,因为她一早就知道凛冬是姐姐的人。
她把凛冬召进车内,低声叮嘱了几句,方才道:“我不知道阿姐究竟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你们在瞒着我什么事,但我还拎得清轻重。这是谢家,不是王家,对吗?”
凛冬眼眶湿热,点点头道:“二小姐路上小心。”
谢家如今无异于龙潭虎穴,她留在家里也是水深火热,倒不如去谢意身边。先还觉得她冲动,此刻一想倒是好事。
大小姐没了后顾之忧,才能大展手脚。
“平阳村未必是大小姐落脚之地,二小姐需要留个心眼,注意沿途的情况,倘若大小姐确实不在,您立刻折返,前往东郊谢家的农庄。”
平阳村在西郊,与东郊方向完全相反,一左一右相隔数十里。
“您已经不是一个孩子,姐妹之间哪有隔夜仇,大小姐待您如何您应当清楚,此去一定要同大小姐好好说话,切莫再耍小孩子的性子。至于表小姐的忠奸,也且看这回。”
她临时发作,王歌应当没有时间提前在路上布置伏击,即便有也不必担心,她手里还有一张底牌,是谢意临走前附在她耳边,只说给她一人听的。
“大小姐留了一个人保护您,您千万记住,他叫姜利。”
……
“姜、姜利?”
蒋晚迷蒙中叫出一个人的名字,冯今靠近过来,仔细一听脸色顿沉。
他把蒋晚叫醒,告诉她天快亮了。蒋晚还沉浸在梦中,抓住他问:“跟我们打扑克的那个男生,是不是叫姜利?”
冯今闷声点头,嘟囔道:“你提他干嘛?”
蒋晚左右张望:“他怎么不在?”
“他不是在火车上就失踪了吗?他包厢的人还来问过,你忘了?再说他去哪了我怎么知道!”冯今赌气道,“小意现在情况不明,你竟然还有心思想……想别的男人!”
她先前几次三番向他撒火,他还以为她就是耍大小姐的脾气,没想到她根本心有旁骛!一会这个,一会那个,那他算什么?这几年若即若离的关系,又算什么?
“不是的,你听我说,我不是……”蒋晚话到嘴边,自暴自弃地拍了下腿,“哎呀,我怎么说呢,就是、就是我做梦梦见一个人,他也叫姜利。”
冯今一听更气了,撒开蒋晚的手,神色几变,最终只是痛苦压抑地问道:“晚晚,你究竟还要伤害我到什么时候?”
蒋晚一个趔趄,跌坐在地。她茫然地看着冯今,思绪凌乱,口齿模糊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的记忆里好像也有一个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是对她说,还是对那个叫做“谢晚”的女孩说?
他说:“晚晚,我与你自幼相识,日久相伴,我的心意你一早知道,哪怕经年变数良多,我也始终未改。谢家失势,父亲要为我重新择妻,我宁愿与他恩断义绝也要娶你,而你……晚晚,你心不在我,为何不及早表明,你究竟还要伤害我到什么时候?”
“袁今,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她说不出来,脑子很乱。
“你只是还没想清楚,对吧?”袁今说,“没关系,晚晚,我不怪你。你生来就有父亲疼爱,姐姐保护,无忧无虑,没有经过后院斗争的洗礼。你就像金丝笼里的雀鸟,天真烂漫,有向往自由的天性,追逐繁华的权利,不知世外险恶,也不懂……不懂珍惜眼前人。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孩子要走要跑,你不能怕她摔倒就不撒手,这样她不高兴,你也勉强。倒不如放手让她去,她摔疼了,想回来了,不必强求也会看到你的好。
袁二公子离去前只道一句:“晚晚,如今你阿姐不在家中,凡事你需得谨慎。”
谢家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谢融祖辈更曾荣极一时,一家出了三位公卿,到谢融这一代因子嗣艰难才逐渐没落。
传闻“元和号”有传世之宝,富可敌国,谢家有惊天之贵,因才圣人手下留情,没有诛灭谢家九族。
如今以晋王为首,储位之争日益激烈,朝中无人,谢家姐妹却身怀巨富,这不是好事。
“你记住,肉眼看到的未必真实,不要随意听信身边人的谗言,是非曲折,由心而断。”
“二哥,我……”
她只有示弱的时候,才会知情懂礼地唤他一声“二哥”。袁今摸摸她的脑袋,敛着桃花眼,尽含笑意。
他是贵族士子,有浩然正气,面对女孩纵有一时的气恼,转念又会变成脉脉的温情。
晚晚是他从小捧在手心里爱慕的女孩,怎舍得她有一点难过?
“没有今日,还有明日。没有明日,还有明年,没有明年,还有今生。倘若今生也没有,那就只能来世了。晚晚,二哥很爱你。”
不料一语成箴,舍了朝朝暮暮,却没等来长久的两情。
谢晚终究要嫁给旁人。
……
记忆中的女孩哭得喘不过气来,蒋晚也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冯今见她傻气十足地坐在冰凉地砖上,嚷了几声,始终没有反应,只好夹着她的双臂,将她半拖半拉抱起来。
“好了,别耍大小姐的性子了。”
蒋晚擦着鼻涕说:“我没有。”
“没有你哭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凶我!”
她一把将鼻涕擦他身上,冯今作势要揍她,手抬到天上去,落下来却跟雪花一般温柔,改为抚摸她的脑袋。
“别闹了,好不好?”
蒋晚骂了几句,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个头:“怎么办呢?得快点想想办法救小意。”
正说着话,旁边的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暴喝:“我靠你干什么?”
刘阳到嘴边的一句“你怎么回来了”还没冒出个音,就被一股力道掀翻在地,往后三百六十度翻滚,脑袋直冒星星。
他瞪大眼睛,怒道:“祝七禅,你吃错药了?”
“旁人或许听不清动静,你也听不清吗?”祝秋宴放低声音,面无表情说道,“人类的隔音设计,能逃得过你的耳朵?”
刘阳反应过来,捂着胸口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我听到了,不就是那档子事,何必大惊小怪?”
他以为有人利用职权之便,又行欺负女性的劣迹,本想听听再看,岂料后来没了声音,他就以为不了了之。
眼下看祝秋宴去而复返,恍才察觉事情不简单。
他一拍脑门:“不、不会是那位小姐吧?”
祝秋宴暗自咬牙,也不知这老鬼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的靠不住。他一脚踢开刘阳累赘的酒袋,低下身道:“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立刻动身,去俄罗斯。”
刘阳一怵,想要解释,谁知刚开口就被祝秋宴抬手制止。
平房就是砖头砌盖而成,没有特别装修,头顶悬着一盏黄色的灯。
灯火再是柔和,也无法磨损祝秋宴立体深邃的棱角,尤其当他一双静眸只看你却不说话时,那被数百年岁月一刀一刀刻印的细褶,仿佛活了过来。
一道痕迹就是一个流血流泪的故事。
起先无风无浪,没有人知道为了应对可能再一次发生的“黄金大劫案”,他们特地加盖一间平房,此刻身在其中,才觉世事多变,没人可以预料到明天,正如边检也没想到这间平房突然有一天就派上了用场,而他们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如此对峙。
“离开月台时,我已然将这几天当成过去千千万万个日夜里最普通的几天,出于习惯,将其遗忘,起了风,时间的痕迹就会被抹去,我很快会忘记近来发生的一切,时刻谨记自己只是一个情浅缘薄的花农。”
过去他侍弄千秋园,而今亦如是。唯一改变的是,对于无法死去这件事他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只是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也会难过,会痛苦,会扪心自问,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呵,情浅缘薄?你不是,我才是。”
刘阳讽刺道,“七禅,何必找那些借口?究竟是我太清醒还是你太糊涂?也好,你不肯走,我不便横加阻拦,只是我必须提醒你。当年谢意与千秋园共同化为灰烬,灰烬是无法重塑的,正如你不可能复制一个一模一样的千秋园,也不可能等到一个一模一样的谢意,即便再像,也不是她。”
谢意临死前说,“除非春色满园,花红百日,山河往复,故人依旧,否则我生生世世不再见你。”
他着了魔,为一句箴言穷途数百年,殊不知谢意选择化为灰烬,就已经昭示了她的结局。没有转世为人的机会,何来生的重逢?
祝秋宴活着,就是天道对他最大的惩罚!
“你设计害死了谢融,又毁了谢家,还差点要她的命,最终逼得她灰飞烟灭。即使她回来了又能怎样?让她知道上一世你辜负了她,这一世你辜负了一个又一个女孩,只为再见她一面吗?谢意知道后又该如何自处,才能面对这样作恶多端的你?”
刘阳说,“七禅,到此为止吧,别再错下去了。”
祝秋宴闭上眼睛,听到刘阳起身的叹息。
“又一年春去秋来,这次你提前两月出行,明面上是为了虎耳草,实际上是为了什么,真当我不知情?七禅,若真能等到她,你何必急在一时。”
祝秋宴的面目一时静澜无波,宛若一个死人。他抓了下刘阳的手,没抓住,手垂了下来,欲言又止地扯了下嘴角,最终只道:“西江见。”
刘阳微一点头,拂手而去。
他出门时正碰上大使馆的人到达,还是走明面的关系,获得了“通关文牒”,到了中午在大使馆的积极沟通下,大厅的中国人都得以“取保候审”,留下身份信息就可以先行回国,只是暂时不能入境俄罗斯。
由于昨夜两个被害者死状极其残忍,巴雅尔一刀毙命的手法也相当专业,剩余身份留待查验的乘客,大使馆还在进一步交涉。
俄罗斯警方业已到达,与蒙、中三方开展紧急会议。
祝秋宴拿了特权,将舒意单独拎到一个房间。蒋晚几人也没离去,都在里面等她。
到底还是小孩心性,一碰头又哭又笑,闹得生离死别一般。
祝秋宴凭窗望着,渐渐笑了起来。
他本就是行在路上,声名远播的人,出手不同凡响,常常恩惠边境的建设。
早年蒙边还有他亲手种下的高山地榆,有他规划以冬虫夏草为适宜环境的草甸,为当地经济发展带来跨越性的成就,当地政府曾要授予他荣誉勋章,被他婉拒。
这些事传得久了,他的身份背景渐成谜团。再加上他始终容颜未老,也常惹人称奇,一晃眼二十年,当初曾与他一道下沼泽的人,如今年岁大的已含饴弄孙,年岁小的也已成家立业,唯独他来来去去,终此一人。
守在门口的一名武警先瞅了瞅他,过了两分钟又瞅他一回,被祝秋宴发现。
小伙子顿时红了脸,低下头去,祝秋宴笑得温和:“我是长了狐狸耳朵还是狼尾巴,为什么瞧我?”
“没、没什么。”小伙子用蒙语回答,又单臂捂胸,朝他鞠了一躬,“我阿爸说,值守K3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您,您为我们国家做了很多贡献!非常感谢您。”
“别这么说。”祝秋宴有点惭愧,“在下播种养花,不是为了你们。”
小伙子面露疑惑。
祝秋宴上前两步,望着远山遥遥叹息,播下的是亡灵,收集的却是每一位鲜活美丽的小姐的芬芳,世人不识庐山真面目,当他走南闯北,建设丰功伟业,还要他留名青史。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颗灵魂里是怎样的熏臭。
小伙子感受到他的怅惘,忐忑地挠了下脑袋,强行转移话题:“那什么,他们让我问您一句,您怎么保养的?”
祝秋宴哈哈一笑:“心态好吧。”
小伙子眼神里写满了崇拜:“改天我也试试。”
这个还要改天吗?祝秋宴被憨厚的小伙子逗乐了,问他:“你娶老婆了吗?”
“还没,我阿爸说年纪大了才能娶老婆,我还小,经不起老婆的折腾。”
祝秋宴笑得捂住了肚子。
小伙子羞恼道:“您、您应该很大岁数了吧?娶老婆了吗?”
祝秋宴不说话了,小伙子忍不住笑:“您应该娶了。”
“嗯,你说得对。”
祝秋宴走回窗边,正好同里面的女孩四目交接,忽然发出噫的一声,“怎么一会功夫没见,小姐又美了呢。”
他声音低,舒意没听见,只外头的小武警一直脸红到脖子,这下眼神里不单是崇拜,更多是看淡世事的波澜不惊了。
诺,下了神坛的豪绅,也就这样嘛。碰见漂亮的女孩,还不是使足吃奶的劲油嘴滑舌。
里面蒋晚几人商议后决定先在附近住下来,冯今不放心,自然同她一起。贺秋冬留校,有未竟之事,江远骐没有留下的立场,只好先同他离开。
几人临出门前,贺秋冬想了想还是停住脚步,横着脖子问了句:“秦歌怎么样了?”
他先前骂过舒意,此时有求于她,实在没脸,不过舒意没有同他计较的意思,淡淡道:“她受伤了,看守送她去医院。”
“受伤?怎么会受伤?”贺秋冬猛的抬头,见她脖子上的淤痕似乎加重了,联想前因后果,不由道,“你和她打架了?”
舒意冷笑一声。
夜路走多的人,身后没鬼也觉得有鬼,她说她是谢意,秦歌就吓破了胆。她本就把自己当成王歌,轻易一诈和盘托出,自说自话地交代了不全的事实。
原来谢晚走后,她图谋账房钥匙,害死了凛冬。她不知道那根本就是假的账房钥匙,真的一直在谢意身上。刻意如此,不过是为了引蛇出洞罢了,但谢意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她一个小女子居然有如此歹毒的心肠,这一招竟会为凛冬带来杀身之祸。
如同当日被抬上马车离去前的预感,她终究没有等到凛冬,也没有等来任何人。
这些年来伴着她们一起长大的,宛若姐妹的凛冬,就那样被王歌害死了。
谢意姐妹回府后,在枯井找到凛冬的尸体,自此王歌噩梦缠身,被白绫绞死,不复超度,恶孽阴魂一直延续至今。
舒意说:“是她掐住我的脖子要伤害我,我不过自卫。”
当时她被急火攻心,一时失了神智,错把舒意当成谢意,拼命地扼住她的脖子。武警见她挟持人质,只好放下枪口。
舒意反推她时,她撞到桌角,扭伤了腿,一时竟不能站起来,武警随即送她去了医院。
蒋晚看不惯贺秋冬的态度,凶巴巴地把他骂了一顿,武警小伙子适时以探望时间截止把他们全都带走,给舒意和祝秋宴留了私人空间。
祝秋宴这才看清她的伤口,被淤青掩映着,鲜红的指痕越来越淡。
他无奈地看着她:“七禅才离开一小会儿,小姐怎么又受伤了?”
“我也不想的。”舒意莫名心虚,伸手挡住伤口,“没事,她下手不重的,很快就被人拉开了。”
想到这个,她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才道:“我感觉跟我在一起的两个中国人有点可疑。”
祝秋宴不知从哪里变出管药膏,跟着她左右看看,随后推开窗户,把她往上面一抱。舒意低呼一声:“你干什么,吓死我了!”
祝秋宴手指沾着药,轻轻地擦她脖子,顾自问道:“两个中国人?怎么说?”
“我被秦歌掐住的时候,武警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人已经将她拉开了。反应速度太快,身手也不差,看着不像是普通人。而且原先我被人带走……嘶,疼,轻点!”舒意拍了下他的手。
祝秋宴轻哼:“还知道疼,怎么不呼救,我会听到的。”
舒意心里有阵阵暖流淌过,垂下眼眸看他。他第一次在她下方,这样的姿态可以让她看清他后脑的漩涡,小小的一颗星形,特别可爱。
睫毛也很长,密密的像一把软刷,让人想摸一摸。
她心不在焉地说:“发生得太快了,哪想得起来?”
“嗯,继续说,你原先被人带走时怎么了?”
舒意忙收回视线,认认真真道:“那时他们一直秉持自扫门前雪的态度,甭说帮手了,看都不看我们一眼,这本身就不合理,毕竟同为国人,遇见这种事不是应该互相团结的吗?有这个态度在前,我当他们不想惹麻烦好了,可后面为什么又来帮我?好像现在我还不能死掉一样。”
祝秋宴手停顿一下,指腹打着圈,给她揉了揉:“你说当时武警也在,会不会故意做给他们看?”
“也有这个可能性。”舒意叹了声气,“唉,不知道怎么说,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不要想了,这件事交给我。”
她被两个男人公然拖走到站外去,看守虽有失职,但顶多被钱收买,应当不知内情。如今那两个男人死无对证,她就成为了最大嫌疑人。
她唯一能够自证的是,她没有能力杀害两个健壮的成年男人,尤其还是那种非比寻常的手段。她有同学证明和足够权威的调查背景,可以作证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
于是按照先前的口供,她被拖出去后就被他们打晕了,醒来时就在街口,继而被折返的祝秋宴施以援手。
他对她有好感,因此留下来等待下文。
多情的男人可以理解,不被怀疑最主要还是他曾对当地做过贡献,而且做了一个杀人凶手不合常规的返回举动,只是俄罗斯警方会不会买账就不清楚了。
这么想着,走廊尽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祝秋宴探头一看,当头的果然是几个俄罗斯警察。穿着明黄色的制服,佩戴国徽标志,一个个面容肃穆,犹如看守陵园的俑士。
他把药膏塞到舒意手里,低声道:“一天两次,好好照顾自己。不管对方怎么审讯逼问,务必坚持先前说好的那一套,没有证据,过了48小时他们就会放人了。”
舒意点点头,不禁抓住他的手臂:“你怎么办?”
相比于她的纤细羸弱,他更像是有足够体型与身手的杀人凶手,正常刑讯或许还可以靠心理战苦熬,可如果他们用特殊方法,怎么办?
祝秋宴显然也想到这一点,将手臂从她掌心抽了出来,转而将手掌翻过来,与她十指相扣。
“小姐的手怎么这么小?七禅的手分明比你大,比你长,却好像怎么丈量也丈量不完,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身体被掏空……(我要去睡觉了)
这一章通过蒋晚、秦歌的梦,转了好几个过去的情境,要认真看,不能跳,不然看不懂。